柏林銀熊獎影片《偶然與想象》：開著門談性

在90年代末至新世紀，幾位亞洲導演的作品重新勾勒出亞洲藝術電影的新版圖，賈樟柯對於當代中國社會現實的呈現、是枝裕和對於日本家庭與倫理觀的思考、奉俊昊對於類型敘事與社會議題的融合。在某種程度上，這些亞洲藝術電影奠定了西方電影節對於亞洲藝術電影的一套美學標準。

直到在2021年，濱口龍介新作《偶然與想象》以一種全新的美學經驗，獨特的風格獲得了西方電影節的普遍認可。柏林電影節評委們如此評價：「在對白和言語通常結束的地方，這部電影的對白才剛剛開始。這時，它們才會進入更深處，深到讓我們在驚訝和不安之餘，問自己：它還能深入到什麼程度？濱口的語言是實質，是音樂，是素材。」

一部電影， 短短百十分鐘，若想將一份愛情呈現在觀眾眼前， 必定無法像文學一樣娓娓而談，因此，電影本身對於鏡頭的運用，就成為其最重要的手段。在電影《偶然與想象》中，沒有複雜的鏡頭切換, 只有單色調的風景表現和直觀的人物面部特寫, 彷彿導演只是想讓這份純純的愛情如溪流般在銀幕上流淌, 然後慢慢浸入觀眾的心田。這樣的鏡頭使用無疑為觀眾留下了許多想象的空間， 也避免了許多鏡頭表達盲點出現的尷尬。

《偶然與想象》影片由《魔法》《開著的門》《再來一次》組成。女性角色的多重性和鏡像性是濱口之前的作品中的主題，三個短片講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三角戀、一場未遂的誘惑和一個因誤會而相遇的故事。三個短片儘管零散，但仍保持了有機的敘事流程，甚至還強調了這一點。《魔法》起著引言的作用，是個非常讓人容易理解的三角戀故事，《開著的門》會讓人出乎意料，或者說更黑暗，甚至會有一些有關情色的情節。《再來一次》則更輕盈，更歡樂一點，但要比第一個故事更復雜，更有陰影的一面。

在《魔法》裡，兩位朋友坐一輛出租車回家。Meiko是個模特兒，神采奕奕，給人一種俏皮的感覺，與朋友Tsui的冷靜形成了鮮明的對比。Meiko的新戀人是Tsui的前男友，Tsui前往前男友辦公室與他對峙，她的沮喪和挫敗感成為故事的催化劑。值得一提的是，這兩位好友在出租車上的光影戲給的鏡頭十分溫柔，一開始還停留在現實，後來就彷彿落入關於愛情的浪漫幻想中。此外，故事安排了兩個結尾，相信哪個都取決於觀眾自己，給人無盡的想象。

在第二個短片《開著的門》裡，被掛科後的男學生，慫恿他已婚的同學兼炮友Nao去勾引瀨川教授，而Nao卻是真心仰慕教授，在教授大門敞開的辦公室裡，朗讀了教授所著的小說中充滿情色意味的字句，並跟教授坦白了她的錄音與自己勾引的企圖。

相比《魔法》，《開著的門》鏡頭表現得更加曖昧。女主人公的聲音平淡，面不改色，教授的頭髮在抽搐——是不舒服？亦或者是興奮？圍繞著這些人物和他們緊張的動態，濱口龍介的鏡頭捕捉到了他所說的那種重量和厚度，那是慾望和不適的重量。教授向著學生艱難踱步，愈靠近她，身體越低。要伸手撫摸，然而，他卻推開了那扇門。

這裡，值得注意的一個細節是，女主試圖不斷把門關上，創造一個私人領域，一個封閉的房間，在這裡可以很公開地談論性的事情。可男主一直在打開門，試圖讓門敞開，因為他試圖維持一種局面，在這種情況下，任何人都可以看到發生的事情，他沒有什麼好隱瞞的。在這種情況下談論一些關於性的話題，他有點更傾向於走向一個更理論化或分析化的領域。最終男女主通過這場對峙，兩人達到了某種相互理解，在這種開放的狀態下可以進行一些本質的真實交流，影片細膩的描繪了這樣的過程。

第三個故事《再來一次》比前兩個故事都要特殊，同性之間愛情的甦醒與萌動被細膩地展現。記憶的美麗，通過鏡頭語言悄然無聲地傳遞給了觀眾。「要不，我們像剛才那樣，再相遇一次吧。」中年女子夏子回故鄉仙台參加高中同學聚會，卻沒有找到她最想見的人。在車站的電動扶梯上，她一眼望見了那個「故友」，激動地抓住對方的手。而當她們來到這個「故友」家喝茶敘舊時，尷尬地發現兩人似乎是搞錯了。但她們並沒有因此而放棄這次「重逢」的機會。「再一次」的相遇，她們打開了熾

觀眾能感受到，在經歷過很多但也失去過很多後，人物之間很難再有波瀾，索性製造出一次相遇。兩位主角雖素未平生卻意氣相投，一句「你很像她。」一句「不介意的話我來扮演她」聽上去不可思議，但是她們似有似無地傾情訴說中，曾一度落淚，高中畢業後時隔二十年後，一位「過得不幸福」，以為說「無法說自己過得好，只能說每天都在努力」，但卻默契地給與對方自己的溫暖。

在《偶然與想象》，對白都是自帶情緒的。據悉，導演在構思劇本的時候會把精力集中於對白，思考什麼樣的對白可以去影響演員，哪些部分是情感關係的高潮，什麼樣的對白可以真正深入演員的內心，觸動演員內心深處的東西。

三個短片結束，導演完整地描繪了愛情的所有階段，從蠢蠢欲動到痛苦，再到被一種仁慈和童心所救贖，影片的治癒程度超乎想象。無法操控的情緒湧動和無法定義的慾望之爭被導演處理得內斂且壓抑，從敘事節奏到畫面元素由內而外散發出來。

《偶然與想象》的節奏舒緩悠長, 悲傷的曲調像人的呼吸一樣滲透在影片之中。其實，愛情電影本身，最大的作用不是引起人們對於各種現象和問題深層次的反思，更多的是時候僅僅像一杯沁入心田的下午茶，或濃或淡，或深或淺, 而愛情電影中的鏡頭, 也不需要太嚴格的條框規範, 就像愛情本身一樣, 也許突然, 它就怦然心動了。不得不說,《偶然與想象》中對於鏡頭美學的運用,是值得其他電影人借鑑和反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