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在課桌裡的「祕密」

◎胡慧娟

教育的神奇與美麗之處，就在於每一個下一秒，都充滿了懸念

月亮，悄悄爬到天邊，躲進淡淡的雲層中。還有十分鐘，晚自習就要結束了。教室門口，一個人影晃了一下。我連忙起身，是值班老師。見我走出來，他連忙湊近，滿臉嚴肅，壓低聲音說：第二組最後一排的女生在玩手機。啊？！玩手機！我的課上！我驚住了。

自從班級訂立了手機使用公約，尤其是學校加緊了手機管控之後，班上違規使用手機的現象幾乎消失了。真想不到，竟然還有人會公然在班主任的課上使用手機！我下意識地扭過頭，朝教室看過去。一個熟悉的身影，正低著頭，盯著桌子下面。是她！一絲煩厭的情愫迅速升騰，瀰漫了我的心。這個孩子，怎麼總是搞這些小動作！

認識小寧，是在新生見面會上。2020年的9月，因為疫情沒有完全解除，所有的孩子都戴著口罩，我只能勉強憑他們的個頭兒、胖瘦分辨他們。

然而，一次自我介紹，卻也讓我深深地記住了小寧。直到今天，我依然清晰地記得，她對那些稀奇古怪的遊戲術語如數家珍，她自信滿滿地羅列自己不敗的戰績，在同學們熱烈的掌聲裡歡天喜地走下講臺。

我一面明顯地裝笑，一面默默地把她劃入沉溺遊戲的「癮君子」中，對她憂心忡忡。聽小寧的爸爸說，因為初二時小寧沉溺於手機遊戲，成績一落千丈；從初三開始，直到現在，家裡就沒有給她買電腦、iPad或者手機，甚至徹底斷網。她的「遊戲經」是在哪裡「念」的？難道是在夢中？我一頭霧水。面對我的詢問，小寧倒十分坦然，關於遊戲的所有描述，都是她想象出來的。她不僅想象著玩遊戲，還用文字把遊戲過程記下來，發在媽媽的微博上，吸引了不少追捧的粉絲。

她臉上滿是驕傲和自豪，我心裡卻是大大的驚歎號。這個對遊戲魂牽夢縈的孩子，心裡究竟藏著怎樣的祕密？

週記一篇篇地看過去，我似乎找到了答案。她在外省長大，後來隨父母遷居到武漢，環境的變化，讓她有些手足無措。原本酷愛閱讀寫作、成績斐然的她，感覺一下子被世界遺棄了。孤單失落之時，她在網路和遊戲中找到了慰藉，成績也一落千丈。於是她被沒收了所有的電子產品，被斷了網路，只能在心靈的世界裡暢想。

後來，我找她談心：「我沒有經歷過轉學、搬家，但我可以想象你的無助。你一定曾經一個人走過一段艱難、漫長的路……」我的話還沒說完，她的淚已經無聲地流了下來，打溼了口罩。

我跟她的父母談心，使他們明白對於手機管理而言，疏比堵更重要，希望能夠讓孩子正常使用手機，並訂立手機公約。小寧開始正常使用手機，她的臉上又綻出難得的微笑。

後來，她的週記經常被當做範文，在語文課上讀給同學們聽；她毛遂自薦，擔任了我們班的圖書管理員；她在班級的小品表演中表現突出，得到同學們的一致好評；她交了好幾個朋友，中午吃飯的時候，開心地坐著說笑。

一切，似乎都朝著好的方向發展。可是，我沒有想到，今晚，她又在自己的桌子裡藏了「祕密」。

我快走到最後一排了。我的腳步很輕，淹沒在孩子們的讀書聲中。她依舊低著頭，依舊擺弄著桌子底下的祕密，絲毫沒有發現我的「親近」。而我，所有的憤怒，所有的怨氣，如同海灘的貝殼兒，被洶湧的浪潮全部捲走。

不要憤怒，不要發火，不要怨恨。我默默地對自己說每一個孩子錯誤行為的背後，都隱藏了一個事實。而這個事實，也許完全超出了我們的理解和想象，但一定和孩子的特殊心理完全吻合。

桌子裡的祕密，一定是手機，或者別的什麼，窗外的老師不會看錯。但是，小寧在做什麼，也許並不是我想象的那樣。伸出手，找她要桌子裡的「祕密」嗎？也許她會爽快地拿出來，也許會和我僵持幾分鐘，等我發火後，然後再不情願地拿出來。無論是哪一種結果，她都將承受全班同學的目光，她都將會跟我產生嫌隙。

想一想，再想一想，還有更好的辦法嗎？來不及多想，我已經站在了她的面前。她擡起頭，圓睜著一雙大大的眼睛，驚異之後，竟然都是坦然。我給了她一個微笑，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沒做，轉頭離開了。

是的，我就這樣離開了，似乎什麼也沒做，但似乎又只能做這些。不知為什麼，走回講臺的一刻，我的心異常平靜，甚至有一絲絲的竊喜。我看到了她的需求，保全了她的尊嚴，呵護了她原本纖細脆弱的心靈。

下課後，她追出教室，叫住了我，「對不起，老師。我的課文讀完了，我想做數學題，不想把數學題帶回家。有個題目算不出來，就用了一下計算器。以後我不再這樣了，上什麼課，就學什麼課的內容」。

她的眼裡都是真誠，我的心中溢滿欣喜，從未有過的欣喜。

教育的神奇與美麗之處，就在於每一個下一秒，都充滿了懸念。也許我們無法預知這個懸念，但我們卻可以嘗試用最大的寬容，擁抱這個懸念。因為，每一個懸念的背後，都是成長。擡起頭，月亮正在前方，微笑著看我……

本文來源：北京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