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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李察朱威爾事件》影評:標籤化與陰謀論的悲劇——社交媒體時代的醒世恆言

李察朱威爾事件影評

該片由89歲高齡的著名導演伊斯特伍德執導。故事根據1996年亞特蘭大奧運會爆炸案改編,講述安保人員理查德從首先發現炸彈的大英雄,一夜淪為FBI頭號嫌犯的傳奇經歷。該事件為911前最重大的恐怖襲擊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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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查德是個什麼人?

*白人,男性,南方喬治亞州人士,浸禮會教友

*曾任警察局副局長,現在從事安保工作

*參加過童子軍,目前是美國全國步槍協會成員

*熱衷打獵,家中大量槍械

*對炸彈製造有一定的了解,有可用於藏匿炸藥的木屋

*疑似恐同傾向,急於向FBI證明自己很直,比證明清白還重要

*認為自由散漫的新一代缺乏管教,私自設卡查車、處罰酗酒學生,以致被左派校長辭退

*正式成為警察前曾經冒充警察,被要求接受心理評估,有英雄情結,渴望關注

以上每一點都在提示觀眾:這是個紅脖子老白男。理查德符合一切刻板印象,而真實的兇手就是一個曾是美軍空降兵的極右翼分子,白人至上,反猶反移民反同性戀。並且理查德被稱為「過分熱心的執法者」,有製造爆炸案的動機。另外,理查德熱心為孕婦送水的情節,對應真兇的反墮胎主張。台上歌頌種族平等的黑人樂隊表演時,腹瀉的理查德和同事之間有幾句戲謔意味的關於最喜歡的樂隊的對話,指向種族主義問題。

http://news.sina.com.cn/w/2003-06-08/0931199109s.shtml

理查德還具有以下個人特徵——

*多次被辭退,工作不穩定,收入低,逃稅

*肥胖,愛吃快餐,遇到壓力狂塞小甜餅

*單親家庭,大齡單身,33歲還和母親一起居住

這還是個典型的白人loser。這部戲裡的主要配角,律師、探員和記者,都有這樣的典型化處理,甚至故意採用最刻板的印象以致引發輿論爭議。在真實世界裡,理查德的商法律師朋友其實為他召集到了一個處理刑事、民事訴訟的法律團隊,探員們也同樣是多人參與調查,靚仔探員Tom的形象是虛構的。片中一段展示媒體攻擊的蒙太奇里,出現各種刊有理查德大頭照且標題駭人的報道,但都不是女記者的稿件,它們來自紐時、花街、CNN等。女記者只是媒體人的代表,而且她至死也沒有透露線人身份。所以,這些配角們的片中形象實際上是某種想象的綜合。

東木老爺子在簡化背景突出中心的同時,悄悄把「價值觀的衝突與和解」,巧妙地藏在「扁平化」的人物之中,構築起對觀眾的諷刺和拷問:我們是否在以一些固定的標籤,代替了對真實生活的人性的理解?

何況這些糟糕的標籤其實並不如我們印象中那麼堅實。例如,理查德和母親同住是因為他剛從校園離職回到亞特蘭大,此前兩人並不在同一個地方,而且他媽媽準備要做手術,留下來可以方便照顧(媽媽登場的第一幕兩人就在講這個事情)。反墮胎和種族問題這兩點也並不堅實,甚至可以說是故意的刻板印象陷阱,因為理查德實際上是個充滿善意、言行真誠的人,只有在戴著有色眼鏡去看待時這些細節才會產生懷疑。

而出場即為博眼球無所不用其極的生猛女記者,在對待報道上確實是事實導向的,措辭嚴謹(對比媽媽的熒屏偶像布羅考的煽動性言語)、多信源交叉驗證(搭檔提供了GBI線人,現實裡證據更多更充分)、多方採訪(雖然在律師這裡被趕下了車),且被打臉後立刻去現場考察(對比始終拒絕認錯的FBI靚仔),原型人物還因為長期內疚的精神壓力最後在42歲時藥物過量死亡。

電影上映後,女記者涉嫌以性資源換取情報的刻板形象受到廣泛抗議,親友表達強烈不滿,這種閉環簡直是故事自己的讖語,理查德的悲劇實在是一個現代寓言。

http://www.columbia.edu/itc/journalism/j6075/edit/readings/jewell.html

https://www.biography.com/news/richard-jewell-true-story-mov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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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身份標籤

理查德身上貼滿極右翼標籤,第一份「lone bomber」犯罪側寫就是在這樣完全沒有證據指向的情況下被匹配上的,即使FBI早已經意識到理查德不可能打那個電話。真兇在電話裡講「你們違反了民兵隊的命令」(指反墮胎極端組織「上帝軍」),選擇在奧運會作案的目的是要給美國政府一點顏色看看,貨真價實的反政府分子,而理查德卻是非常擁護體制的老派作風。當同事們閒聊抱怨交通擁堵,他真的會說"統籌是很不容易的工作"這種話。當他家被FBI翻了個底朝天,他媽媽完全被這種屈辱搞崩潰的時候,理查德還在試圖用流程規定去合理化探員無禮的行為,尊重權威的想法根深蒂固。

作為對比,強調公民權利的律師配角從出場就在怒罵議員,多次質疑FBI行為的合規性,毫不掩飾厭惡之情,認為政府和媒體一直在濫用他們的公共影響力。主角在律師的幫助下最終洗刷冤屈,有些觀眾因此把這個故事看作是反抗體制,認為結局是個人意志的勝利。其實東木老爺在過去多部作品,如《父輩的旗幟》等,一直在探討「個體真摯的情感被集體利益裹挾和消解」這樣的困境,在電影的開頭,你就已經經歷了最刺激的戰鬥,再往後只有漫長而折磨人的生活。然而這些故事並不以自由派振臂高呼結尾,而是在鬱結中見證英雄們甘願奉獻保家衛國的崇高精神。

本片中,出任副警長始終是理查德最自豪的事。理查德一直特別嚮往做警察,自己安排槍械訓練、法律學習,自強不息得很。也許是因為他在射擊上有些天賦,又嚮往那種保護他人的使命感,在執法部門裡能讓他感覺自己會被需要,有價值,充滿力量和自信,能得到他人的尊重,可以成就一點能讓自己自豪、能讓媽媽驕傲的東西。打擊罪惡保護好人是他的人生理想,雖然探員所展示出的現實與之產生不可調和的矛盾,理查德甚至要靠自欺欺人消解憤怒,以至於媽媽崩潰大喊「你為什麼總幫他們說話」。但即使被FBI搞得家徒四壁狼狽不堪,他的警服照始終懸掛在客廳最顯眼的地方不曾取下。九宮格劃分的話,理查德也許更接近於我們東方人的秩序善良,在破除了體制的幻象後,並沒有走向體制的對立面,而是選擇一條堅持自己原則的道路去與體制共存。律師說「他們只是給政府打工的蠢蛋,你比他們更好」,人物最後又回到警察局工作,直至病逝。

記者、探員和律師這些精英都抱怨過奧運會又蠢又無聊,男主角、老媽媽和移民女秘書這樣的平凡人則歡欣雀躍,而正是這些平凡人的盡忠職守才有了這個傳奇的故事。理查德以自己的善良和勇氣贏得了配角律師所代表的自由主義精英的友誼。就像理查德衝律師大喊的,他就是他自己,無法假裝成為另一種人。人生在世,沒有必要假裝成為另一種人,因為身份標籤不能代表絕對的好壞,達到正確的路徑也不止一種,不同的主張不應該成為人與人之間的隔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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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oser的標籤

理查德雖然篤守規則,但性格並不是一板一眼的老頑固風格。不同於過去電影裡那種經典的幾十年在同一酒吧同一位置喝同一款酒的老派硬漢,他對瑣碎的事表現出積極到超乎尋常的熱情。現實生活裡人們會對這樣的人敬而遠之。不是說他不是好人,但那個勁頭讓人相處起來不舒服。而且如果他得到一點肯定,那就更得意忘形了,理查德在發現炸彈之後的表現簡直是興奮得上躥下跳,犯罪側寫說對了一部分。而在接受採訪和出書邀約後更是膨脹到甚至能在交談中讓媽媽步步後退,和前兩天被媽媽訓的樣子完全不同了。

他一直沉浸於自己的「專業表現」裡,很用心磨練技能。強是強的,但這並沒有給他帶來穩固的自信。因為外形和社會地位的第一印象難以改變,沒人會去了解和信服一個胖子。FBI帥哥也愛在臉上寫「我真是太專業了」,即使失職讓爆炸案發生、事後又冤枉好人,但他就是能得到上司的體諒,還有資本在酒吧搞曖昧,沒有人會質疑他夠不夠格。而理查德工作起來用心、敬業,可是除了媽媽和律師沒人認同他,其他人永遠質疑他配不配得上這份能力和拼勁。正是這種長期的否定使得理查德行為浮誇,控制不住分寸,做事經常過火,更加讓人厭煩。其實他只是想要得到他人的肯定,他會努力地友善開朗,積極參與集體,做一切他認為有益於對方的事,最終卻加倍的事與願違。

而且最慘的是,理查德心裡清楚這些,就像電影裡對律師狂怒那段戲說的,他十分明白別人話語間對他的嘲弄,只是不願意表露出來。隱藏內心的負面感受已經成為他的習慣,等待FBI前來搜查時他一直緊張地抓手臂,FBI到了以後他卻雙手環抱在胸前,裝出一副很自信的樣子,話還很多、跑前跑後。直到他坐在門外樓梯,擺出與原型人物經典照片相似的動作,我們才感受到這個身軀龐大的男人在媒體的圍剿下有多弱小無助。

可雖然理查德在生活中受過很多白眼,幾乎沒人認真對待他,但他卻並不心生怨恨攻擊他人,這是他和犯罪側寫的根本區別。即使遭受FBI不公正的對待,他發的最大的脾氣不過是砸了幾下餅乾罐的蓋子。真正讓他輾轉反側的,不是探員的羞辱,而是探員的怒火在反復提醒他:有兩人不幸喪生,有許多人受了傷,包括和他一起值崗的同事。爆炸發生,當他從漫天硝煙中站起來時,臉上滿是驚愕、難過、後怕,然而在媒體的吹捧下他心情逐漸輕快起來甚至有些飄飄然,而FBI的調查彷彿當頭棒喝,一下把他從英雄幻想中驚醒。黑人母女的面容反復出現在夢裡,愧疚感把這份痛苦成倍放大,只剩下自己做得不夠的念頭在折磨他。

最後促使他奮起反抗的,也不是自己被羞辱的氣憤,而是媽媽的眼淚使他意識到,配合這種得寸進尺的無謂調查只會傷害到愛自己的人,卻並不能保護大眾,反而浪費調查窗口期讓真兇逍遙法外。理查德在最後的質詢裡說FBI浪費在他身上的時間本可以用來阻止兇手再次作案,而真實世界裡兇手確實在兩年內又製造了另外三起針對墮胎診所和同性戀酒吧的爆炸案,才終於引起FBI的注意。亞特蘭大爆炸案發生在1996年,而直到2003年兇手才意外落網。另外理查德談到的,其他安保人員會不會這次荒謬的調查邏輯而不肯再見義勇為,我國社會有過很深的教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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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裡戲外 構築「哀歌」

有些電影評論說這是懸疑片,甚至覺得是開放式結局。然而本片改編自一個著名的真實事件,故事是固定的、明確的,理查德就是一個被冤枉的好人。從預告開始就反復、鄭重地強調這一點,中文版片名甚至特意加了「哀歌」兩個字劇透。觀眾如果把它當成是懸疑,反而構成哀歌的含義——是非如何被娛樂化模糊,善良如何被陰謀論傷害。

作為觀眾,我們擁有上帝視角,所知的比劇中人更多:我們看到了理查德的理想追求,看到了他的人生軌跡,看到了整個爆炸的經過,看到了律師朋友親自驗證排除他的嫌疑,看到理查德媽媽的心碎。演員的表演並沒有任何故作懸疑的成分,但很多觀眾仍然懷疑他,因為大家進影院的心態就跟劇裡的記者一樣,渴望出現驚天大反轉,好填補平凡生活的無聊。

還有那個戴著監聽設備的同事,他就是事發當晚理查德找來的GBI,從教育砸酒瓶的混小子們開始他就一直在理查德身邊。他嫌棄理查德小題大做想直接打開炸彈背包時被理查德制止,可以說命都是理查德救的。當時他就發誓再也不嘲笑理查德事兒媽,晚餐卻神情裡帶著懷疑甚至恐懼,以誘導詢問和秘密竊聽這種最辜負信任的方式傷害理查德一家。可見,最懷疑理查德的,往往是不願相信他比自己優秀的人。在爆炸案前的閒聊裡,可以看出理查德在真正的警察們身邊是如何的卑微,警察們又是怎樣對自己的工作漫不經心、對理查德的敬重和謹慎不以為然。FBI靚仔也同樣是把自己失職的內疚、破不了案的焦慮轉化為對非專業人士的男主角的怨恨。

理查德時常越矩、得意忘形,可他不是混蛋,他是個不討人喜歡卻真正熱心腸的好人。當人們興致勃勃地用顯微鏡去挖掘、舉著每天懂點微表情去闡釋一個普通人生活中的每個細節,陰謀論就永遠不會離去。真實的世界不會像電影,記者在母親的發言裡流淚,構陷就會與真相和解。新聞的熱度過去了,但大眾心中的錯誤印象卻從此錨定。

就像FBI推出獨狼理論被事實推翻後,又臆想出一個同夥來,直到片尾帥哥還在說,儘管他毫無根據,但他就覺得主角有罪——這是一個好人的悲劇,「I am a man who has lived 88 days afraid of being arrested for a crime I did not commit.」理查德的角色原型在FBI停止對他調查後的數年內仍然飽受非議和排斥,年僅44歲就因病逝世。

當人們打著追求真相探究人性的旗號去模糊是非的邊界,被損害的是正義和善良。一位耄耋老人拍了一樁上世紀的舊案,而今天,社交媒體的算法和全球性的經濟衰退,讓一切都比1996年更喧鬧、分裂,地球村的理想越發遙遠,我們又將如何面對差異與分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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