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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出走巴黎》影評::我知道赫克托耳已經死了

出走巴黎影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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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一片黑暗,全是黑暗,卻響起重重的撞擊聲;離開,背起行囊離開,義無反顧離開,卻依舊在轉身中回來。這是最後一幕,也是約亞夫最後的結局,更是他作為一個以色利人在法國的命運寫照:任憑多麼用力,任憑多少呼喊,還是無法砸開法國朋友艾米勒的家門,一個想要離開的人,一個轉身回來的人,卻再也無法進入那扇隱沒於黑暗中的門。

當約亞夫被拋在這個黑暗裡成為無家可歸的人,法國的大門為何向他關閉?兩種可能:艾米勒或者在裡面,或者根本不在,但是對於約亞夫來說,結局只有一種,一個從以色列軍營中來的戰士,一個渴望成為法國人的男人,一個想走進卻又被拒絕的人,在找不到進口的時候,他的武力甚至暴力已經沒有任何意義,而返回,對於他來說,不是為了尋找自己真正的故鄉,而是在所謂的拯救失敗之後的迷失,是在不被接納之後的沉淪,他在砸門之前對著存在或不存在的艾米勒說:「你把我推向了注定滅亡的國家。」

這個注定滅亡的國家是他離開的以色列還是他無法進入的法國?約亞夫的行走路線分成兩部分:先是從以色列到歐洲的巴黎,渴望成為一名真正的法國人,這是一種進入的狀態;之後在目睹和經歷了法國的種種生活之後,當他發現無法拯救正在沉淪的國家之後,選擇了離開,這是一種逃離的狀態——進入和逃離,演繹了約亞夫的兩種存在方式,甚至得到了兩種身份,但是這兩種身份從來不是共存而融合的,它們在隔閡、對立中撕裂著約亞夫,而當最後面對一扇無法用身體的力量打開的門,他喪失的了所有身份,在黑暗中無休無止地撞擊下去,卻永遠找不到歸宿。

約亞夫進入巴黎的第一個遭遇是具有象徵意義的,似乎也註解了最後的結局。行走過潮濕的街道,晃動的鏡頭裡是他流浪式的人生,走進大門,走上樓梯,從地毯下拿出鑰匙,然後打開門,進入一個房間就像他進入巴黎一樣,似乎毫無阻力。但是當他在這個沒有主人的家裡洗澡,他卻失去了所有。從睡袋裡鑽出來,在浴缸裡洗澡,彷彿要洗淨從以色列帶來的氣息,洗淨一身的疲憊,但是當他走出浴室才發現睡袋不見了,行囊不見了,空空的房間裡,只有赤身裸體的自己——還不小心滑了一跤,「我好冷。」當他走下樓梯敲響鄰居的門,無人回應,約亞夫只好跑回去,只好重新走進浴缸,只好再次開起水龍頭,可是裡面的水最後也洗完了,於是他在寒冷中昏迷了。

天氣似乎並不冷,當他在進入巴黎之後昏迷,其實在赤身裸體中又凸顯了無法擺脫的身體的原生性屬性:他的家族有容易凍僵的傳統,曾經在以色列的哨所裡,他差點死去,曾經在以色列的街道上,他差點死去,而現在在巴黎陌生的房間裡,他差點死去——這是他無法擺脫根植於家族歷史、也深入到身體的一種疾病。在這個意義上,進入巴黎的只是一個形式意義的身體:當他的行囊被人拿走,「我現在一無所有了。」赤裸著,被動拋棄了屬於自己的一切,歐洲,法國,巴黎,對於他來說,是充滿危險的存在。但是他還是被救活了,樓上的艾米勒和卡洛琳發現了開著的門,發現了浴缸裡昏迷的約亞夫,於是他們抬著把他放到了床上,給他蓋上了毛茸茸的被子,讓他從家族凍僵症的疾病狀態甦醒過來,而約亞夫醒來說的一句話是:「我還活著?」

還活著,卻以為自己死了,這是約亞夫進入巴黎的象徵意義。而當他醒來,當他被救起,當他成為艾米勒和卡洛琳的朋友,似乎巴黎以友好的方式接納了他。艾米勒將一塊布蓋在他行了割禮的陽具上,還給了他各種衣服和用品,當然還有維持生計的錢,甚至也推薦了工作給他。這是巴黎對約亞夫的接納,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約亞夫進入巴黎顯得義無反顧,「我要當法國人。」這是他發出的宣言,於是他住在一間屋子裡,於是他找工作,於是他學習法語詞彙——就像當初赤身裸體一樣,他希望擺脫一切屬於原生的東西:不再說希伯來語,把自己的故事販賣給正在寫作的艾米勒,甚至把自己的身體給了有著強烈欲望的卡洛琳。

約亞夫進入巴黎,是為了完全離開以色列,走在街上的時候,他就對自己說:「我是為了離開以色列,以色列會在我死亡之前滅亡。」即使那間屋子是破敗的,即使每天的花費只有1.28歐元,即使在法國他只認識救他的艾米勒和卡洛琳。但是約亞夫以裸體的方式進入巴黎,就是拋棄了自己曾經的一切,就可以像初生時一樣成為真正的法國人。拋棄在以色列的一切,是不徹底的,赤裸進入巴黎,同樣也是不徹底的——兩種不徹底在兩個維度裡演繹:拋棄以色列,他卻總是想起自己在以色列軍中的情形,總是想起那次的銀星勳章儀式,總是說起祖父抵抗英國軍隊的歷史,甚至在法國街頭,他也遇到了那個騎摩托車的米歇爾,遇到了「進行抵抗法國納粹的戰鬥」的亞宏,「那次我徒手撕碎了一隻狼狗。」當米歇爾加入其中,似乎帶著恐怖主義的他們正成為法國的威脅。

約亞夫沒有加入,但是在不斷出現的記憶中,在無法徹底拋棄一切的現實裡,他陷入到一種無力的存在狀態中。他說法語,走在街頭不斷從法語字典中練習出走巴黎,搖晃的鏡頭裡是他無處安身無法「言說」的疏離感;法國憲兵檢查證件,他直接將那些人帶進去,「這裡沒有邊界了。」甚至將自己的外套給了被淋雨的人,但是這依然是在法國土地上,沒有邊界只是形式上拆除了封鎖線;他找到了一份工作,是對小區進行安全監視,那個法國人對他說,阿拉伯人不能進,特殊姓氏的人不能進,第一天工作,一個帶著兒子來裝冷氣的人就被攔在了外面……

約亞夫無法逃離以色列的背景,無法躲避以色列的元素,無法赤身裸體而成為一個法國人,而其實他渴望成為法國人,也變成了某種意淫。卡洛琳有一次問他:當初東西被偷走的時候,為什麼不赤身裸體走到街上去呼救?一個家族有著凍僵傳統的人,一個失去了所有行李的人,一個找不到救他鄰居的人,寧可自己躺在浴缸裡被凍死也不願跑到街上喊救命,這是為什麼?赤身裸體,包皮被割過,這無疑袒露了他作為一個猶太人的身體符號,所以約亞夫寧可被凍死也不願上街,是不想讓自己在眾目睽睽之下被命名為以色列人,所以拒絕上街拒絕面對法國大眾,成為約亞夫的一種排斥,而正是這種排斥,他永遠無法成為一名法國人。這是他內心的一種抗拒心理,而從法國社會的層面來說,似乎也沒有完全接納這個外來者。艾米勒和卡洛琳是拯救他生命的法國人,而且三個人也成為了他的朋友,他們在一起,房間裡,草地上,兩個法國人成為約亞夫用法語傾訴的對象,在某種意義上,這是一種進入。但是艾米勒說自己無趣,他似乎只是為了自己的寫作,40頁的《遲滯的夜》似乎無法再寫下去了,但是約亞夫卻提供給了他故事,一生的故事,所有的故事——約亞夫和以色列成為艾米勒對這個異域世界的想象式消費品。而卡洛琳呢?她敲開約亞夫的門,對他說:「當那天我看見在浴缸裡的你,我就知道我們會上床。」赤身裸體接近死亡,卻在卡洛琳那裡變成了一種欲望,而艾米勒曾經也對約亞夫說:「她和各種男人在一起,羞辱他們,也被他們羞辱。」這是完全屬於身體的遊戲,第一次約亞夫和卡洛琳上床之前有過漫長的激情戲,而第二次,他們各自開始脫衣服,然後直接進入了正題:沒有了前戲,沒有了醞釀,直接進入了對方的身體。

而艾米勒所謂讓他們去市政府領結婚證,也像是一場遊戲,「你們結婚了,你就可以成為法國人了。」艾米勒這樣說,所以他說好第二天去市政府,「我的叔叔有特權。」然後艾米勒安排在他們進去之後自己作為一個反對者出現——被安排的結婚儀式,被策劃的婚姻現場,即使卡洛琳抱住了約亞夫,也早已不是那種相愛,身體身體的慾望遊戲也消解了。和這兩個法國的朋友一樣,在約亞夫面前,法國呈現了它作為歐洲世界美好的一面,塞納河、埃菲爾鐵塔、巴黎聖母院,這是自由精神的聖地?這是歷史悠久的都市?這是多元文化的聖殿?為什麼自己的行囊會被無故偷走?為什麼在小區監控還要區別不同的種族?為什麼所謂的模特卻是為了滿足變態的欲望?——約亞夫應聘為模特,卻被要求脫去所有衣服,然後躺在地板上,然後握住自己的陽具,然後說著「我很爽」,在被拍成視頻而成為淫欲消費品的時候,約亞夫終於用希伯來語說:「我來這裡幹嘛?逃跑,救救你自己!」

讓他用希伯來語說「我爽」,是所謂的歐洲文明對於猶太文明的窺探,但是當約亞夫用別人聽不懂的語言表達另一個意思的時候,語言的隔閡變成了武器,也從這個時候起,約亞夫從渴望逃離以色列變成了渴望逃離法國,一種身體的侮辱,只能用語言來保護自己。在教授法語的課堂上,所謂的民主和自由,其實變成了條文意義的是非題,「在法國每個人都有思考和表達的自由,對還是錯?」「法國的道德準則僅適用於法國人,對還是錯?」終於,約亞夫高聲唱起了《馬賽曲》,法國人的革命熱情被嫁接到猶太人的憤怒中,或者也只有經歷過軍營生活、獲得過銀星勳章的以色列軍人才能唱出一種戰鬥的血腥氣息。「只要機會一到,我就離開。」這句曾對艾米勒說的話,似乎正在變成現實,而當父親前來看他,他雖然不想見,但是父親說過的那句話卻成為他重新回家的路標:「一個不說母語的人,等於殺死一部分自己。」最後,約亞夫甚至成為了法國文化的拯救者,他來到了卡洛琳演出的後台,對著那些樂隊的人說:「我是來拯救你們的,這個國家正在沉淪。」

從赤身裸體進入,到反復練習語言,到身體的受辱,再到肩負拯救的使命,約亞夫的轉變其實不是在尋找屬於自己的身份,反而是不斷失去身份,而這種雙重身份的尷尬背後是不同文化的隔閡,歐洲、法國、巴黎,是一種基督教文化,而以色列則是猶太文化,當在歷史和宗教意義上無法融合,現實中如何能「沒有邊界」?約亞夫經常講起的是古希臘赫克托耳的故事,在他看來,在特洛伊戰爭中他就是一個英雄,而不是阿克琉斯,屬於古希臘精神的赫克托耳代表著一種英雄主義,他是悲劇人物,卻在「敬奉自己的神明,熱愛自己的女人,保衛自己的祖國!」中捍衛了這一榮譽,從這個意義上,就體現了以色列不接受失敗的一種態度,也使得約亞夫在赫克托耳的悲劇英雄中脫離而叛逃,從而回歸到以古希臘為文化源頭的歐洲世界。但是,這依然只是約亞夫自我構築的符號,當法國展現在他面前,裡面有虛偽,有暴力,有歧視,而這何嘗不是約亞夫想象中的歐洲?「我知道赫克托耳已經死了。」在他四歲的時候,當父母不再關注他,他覺得英雄已經再無法成為一個拯救者。

即使他最後從艾米勒那裡拿回了自己一生的故事,即使對在舞台演出的「愛人」卡洛琳發了火,即使他用希伯來語保衛自己的身體和尊嚴,即使他用戰鬥的激情把「馬賽曲」移植,在無法進入法國的同時,他也無法再回到祖國,黑暗的門無法撞開,拯救行動已經破滅。就像在酒吧裡,約亞夫跳到桌子上起舞,和女人共舞,他咬在嘴裡的是麵包,他喝進口中的是酒水,一種基督式的救贖被演繹,卻不是對於法國文化的融入,因為他只是餓了,只是渴了,只是在一無所有的地方尋找果腹的食物,赫克托耳死了,米歇爾死了,那個叫約亞夫的人也早已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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