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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出走巴黎》影評:Emile和Caroline存在嗎?

出走巴黎影評

電影一開頭,Yoav莽撞地疾步行走在巴黎街道,這裡似乎剛經歷了一場雨或者一場雪,地上是潮濕的。攝影機變成Yoav焦躁、不安的目光,天旋地轉、劇烈晃動的手持攝影緊緊將畫幅控制在人物的運動軌跡內,它跟隨著我們的主人公,經過了巴黎的可頌店,咖啡店,銀行,大樓,塞納河旁,書店,那些巴黎的地標。然後這些目光被輕巧地打亂並以凌厲的方式剪輯在一起,如果說這一切看起來很荒誕,那麼恰巧正是Yoav的困境。對,失魂落魄的時刻。敘事的張力馬上顯露出來:Yoav從自己的家鄉以色列逃離,他一心想要擁抱法國的文化,成為真正的「法國人」。

接著鏡頭跟隨他進入一間空無一物的公寓。在那裡,他遭遇盜竊,變得一無所有。他從浴缸跑出來穿過公寓大廳時重重地摔在地上,暗示了困境的加劇。鏡頭在開頭完整地展示了Yoav的身體,它如希臘雕塑般比例協調、四肢有力,這樣完美的身體卻在進入「法國」這一社會框架時受到極大衝擊:寒冷,貧困,疼痛。生存的窘境。男主的身體和精神之漂泊並沒有結束,而是進入了下一個更深層的階段:西西弗西斯式的反抗。

有意思的是,幾乎每當Yoav獨自漫步在巴黎街道這一開放式的城市空間時,手持鏡頭都持續著動盪的劇烈節奏,上,下,左,右,沒有固定的節拍,給人一種時間被扭曲、縮短的錯覺,但實際上,時間並未解體,仍舊是完整的。主人公嘴裡唸著法文出走巴黎,精簡的,冗長的,掌握這些偶然的詞彙是Yoav構建語言和意識體系的原始方式,他需要借助抽象的詞義去嵌入現實環境。毫無規律性可言的手持鏡頭便是為這一敘事目的服務,它並非漫無目的。如果單獨切開這些目光,每個鏡頭都失去了意義,但拼貼在一起,連成完整的視軸,觀眾能更好把握到Yoav這一流亡個體和非母語環境的互動與碰撞。

Yoav穿著黃色大衣一個人穿過街道時,是斯巴達式的,強烈的力量感,憤怒,急迫,躁動,一系列偶然性和不確定性組成的集合籠罩著他。他一直在逃離,逃離自己的語言和祖國,逃離那些他視為罪惡的原生系統,現在他將目光投向法蘭西,這片他以為能給他自由的土地,Yoav幾乎是爭分奪秒地在法國尋找自己的定位。但他始終被驅逐,或者說從未被真正接受,「黃色大衣」的運用強調著主體和整個體系的隔閡與疏離。難以消解的衝突性。以色列的「身份力量」如影隨形,困擾著Yoav的漫長傷痛並不以他的意志為轉移。個體的國家身份是如同自然規律般的存在,難以擊敗。本質上,Yoav從一個舊的困境(以色列)滑入了另一個困境(法國)。

當Yoav的運動轉移到室內,或者當Yoav和Emile、Caroline行走在路上,鏡頭往往趨於降頻、冷靜。大量平移鏡頭的使用背後是豐富而開放的潛文本。封閉性的空間內,一個場景到另一個場景的切換通過流暢的平移運鏡銜接、過渡,這是某種動盪間的喘息。Emile和Caroline救了飢寒交迫的Yoav一命,他們給予後者物質上的幫助。不幸的是,物質上的解救無法將Yoav拉出母國的囚籠,而二者跟Yoav構建的關係其實都很脆弱,不但無法承受、擔當Yoav記憶的重量(軍隊的故事等等),也無法幫助Yoav在融入法國社會的旅途中走更遠。事實上,正是那些殘留著軍事主義的古老記憶和以色列幽然中的深切呼喚,在Yoav精神和身體外構築了繁瑣而堅硬的桎梏,其與Caroline的肉體關係以及和Emile的物質關係是無法憑藉本身力量穿過黑暗隧道的。那種超越親密關係(物質的,肉體的.etc.)進而在個體上施以更強大力量的,恰是母國的影響。平移鏡頭張揚著Yoav反抗的無意義和荒謬,場景的置換不過是又一次布滿陷阱的嘗試。

那些封印在Yoav身體內的記憶,以閃回的插敘方式行進著。有一個鏡頭,還在IDF(Israel Defense Forces)服兵役的他一邊射擊一邊聽著手機裡播放的法國歌曲,暗示著他後來的反叛。這種記憶是充滿矛盾的,兩種力量較量著,Yoav聲嘶力竭地想要擺脫被自己的「本源」同化,記憶的負擔於他是種難以承受的生命之重,所以他毫不猶豫把「記憶」贈送給Emile,以為脫離了這層聯繫就能免遭舊文化的滲透;但他又絲毫不拒絕被「法國文化」同化,對兩種不同對象產生的「同化」影響,他採取截然不同的態度,正如他「以色列人」「法國移民」這一雙重身份的割裂症狀,是無解的。

在拉皮德的鏡頭裡,是允許兩種力量同時存在的。出走巴黎,相似又獨立的存在,prince,princess,遙遠而相近,來自以色列的母國力量和來自法國的異國力量之間的關係是曖昧的,另一對出走巴黎。就連Yoav,本身也如出走巴黎,失控的,暴力的,混亂的,可以在一念之間變化萬千,但不同的狀態都被同一種命運的張力牽引著。Yoav的先輩,那些以色列的建國者,所謂的猶太復國主義者(Zionist),曾經也拒絕了自己的母語意第緒語。一個巨大的隱喻,以Yoav的視角投射到法國這一容器內。這種想要與自有文化割裂的衝動,一直以來都蟄伏在以色列人的內心深處。

也許可以有一種大膽的猜想,Emile和Caroline是不存在的。他們是Yoav的美好臆想,有意製造的和法國的紐帶。結尾處他暴力地撞向門,無人回應。因為從來就沒有Emile和Caroline。如果說學習班和管弦樂後台的兩次衝突擊碎了Yoav的法國之夢,那麼這一次他徹底從自己的幻想中覺醒了。要逃離祖國幽靈般的注視是不可能的。即使那裡於他已形同廢墟,但那種根深蒂固的氛圍仍籠罩著他的生命。他離開了這個令他傷心的地方,回到廢墟,繼續他的生活。但他的靈魂,仍在流亡的路上。

ps:

導演說:「我在巴黎愛上電影,但巴黎生活艱難,即使法語愈說愈流利,我的法國夢卻愈來愈遠。」

無疑,導演在Yoav身上投射了很多個人情感。2000年代初導演生活在巴黎,十幾年過去了,情況依舊是這樣。駕馭或者迷戀一門新的語言只能讓你在某種程度上「像」他們,但這也是極限了,你永遠無法成為他們。語言是無法給你歸屬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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