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絕望者之歌》影評：底層生活是一片揮之不去的霧

本片中，Amy Adams演一個歇斯底里的母親Bev。據傳，她希望憑此角色衝擊奧斯卡。但導演給她的空間似乎不大。這是一個從頭瘋到尾的女人，間歇性吸毒，總是把生活搞得一團糟，上一秒還是一副慈母面孔，下一秒忽然發神經暴打兒子。她為何有此性格，影片交代不多，唯一一處對早期經歷的追溯，是藉女兒之口說出：Bev父親酗酒，回家家暴妻子，暴怒的妻子將丈夫點燃……

這樣的隻言片語不足以引起觀眾對人物的同情。受限於兒子的敘述視角，Bev遭受的痛苦著墨不多，更多的篇幅在講Bev是一個如何不稱職的母親，給兒子J.D帶去了巨大負擔。相比之下，Glenn Close飾演的外祖母Mawmaw要更惹人同情。對於J.D來說，母親提供的是下墜的引力，而外祖母則用年邁的身體將下墜的J.D托舉了起來。

無論是哪個角色，都和更宏大的社會背景沒有關聯，人物也無深厚有層次的背景支持。我們看不到Bev墮落的歷程，聽不到她的心靈是如何在掙扎中沉淪下去的，也看不到Mawmaw是如何在酗酒丈夫的掌控下操持家庭的，聽不到她是如何看待Bev的。Middletown的一切宛如一片霧，成為J.D勵志故事的頭上揮之不去的一種氣氛。

有人說，這是本片的失敗之處。片子的原著傳記以鮮明的社會指向出名。是影片導演缺乏現實經歷，所以無法構造一個精細的現實世界嗎？也許吧，但在我看來，這種模糊反而賦予片子普遍性，而且更貼近個人觀察世界的視角——我們不是全知的，有時候甚至是糊塗的。不同國家的人都能從這個底層故事裡聯想到自己的經歷，自己的觀察。和原著不同，這不僅僅是個美國故事。

底層是什麼？美國的知識分子們迫不及待地希望在J.D的書裡找到答案，有的人希望為窮人辯解，把貧窮說成結構化的壓迫。有的人希望指責窮人本身，把貧窮說成是自我放棄和自我墮落。

我從底層出身，我該如何解讀我的祖輩們、鄰居們，我出生的小村落呢？那個國有農場，在計劃經濟時代，有過短暫的興旺。一個小地方，足有五家大型工廠，有當時最先進的東方紅拖拉機，有乾淨明亮的製奶粉的大樓，有整日轟隆隆響個不停的製衣廠。市場的時代來了，它卻整個沉淪了。如今，每個在那裡的人都有一副麻木、困苦的神情。這是我的Middletown，和美國鏽帶的大小城鎮有一樣命運的小地方，我的親戚鄰居則是我認識的hillbilly。

有許多人墮入和Bev類似的生活——吸毒。毒品、宗教和巫術在這幾年，大肆擴張。墮落、暴力、死亡一樣成為主題。所有的這一切是如何形成的呢？我大概能勾勒出一副社會背景來解說這個底層生態，但對我來說，這些不是最重要的。日常生活中有很多不順利，似乎也並不能完全歸結於社會因素。有時候，會看到崩潰無助的人，仔細想想，怪誰呢？怪社會，怪自己？想來想去，誰都不怪，誰都有理由，誰都沒有錯。可一片霧，確確實實壓在每個人的心頭。這片霧是比知識分子的社會分析更深切、更厚重、更實在的象，使得底層生活的每一樁不順的小事，都蒙上了令人生厭的潮濕感。

模糊反而指向了真實。社會背景的改造有對症的藥方，更多的學校，更多的工作機會云云，但那片霧，那種灰色的色調，說不清道不明地讓人感到低落，Middletown運轉的每一個軸承都因潮濕而生鏽，導致這裡的一切動作都不對勁。J.D離開了，跳出底層，成為新一代精英，但新環境處處提醒他，他依然是hillbilly，一個無法與hillbilly溝通的hillbilly。

J.D和母親、外婆都沒有多少共同語言，她們不懂J.D為什麼那麼喜歡看政治節目，她們也不想了解華盛頓、紐約和舊金山在發生什麼。同樣的，J.D也不懂她們，她們是一片迷亂不可解的意象，喜怒無定、粗暴任性。觀眾的視角正是J.D的視角，觀眾的困惑也正是J.D的困惑，這些困惑同時是每一個從底層上升到精英階層的人的困惑。霧如影隨形。我有類似的感受，長輩很少會說自己的過往，況且，連他們自己都不是很清楚，現在的一切是如何與過去發生關聯的，社會上的宏大敘事又是怎樣讓一個小地方風雨飄搖的，人物關係的真相則又因為各自的偏執而變得永遠不可解。

J.D的原著作品，有大量對底層人的指責。他不掩飾自己對他們的批判，那些人懶惰，、愚蠢、放縱，而他自己的成功顯然離不開自己的自律、卓越、聰明。要我說，還要有一點運氣。底層逆襲的故事，需要更多的運氣。如果祖母沒有把他從母親那裡拯救，如果姐姐不是那麼通情達理，或許還有其他的如果，比如他沒有遇到好的老師，比如他沒有一個加州舅舅來做他的榜樣，他或許就像那些小混混一樣，從此沉淪。但不論他走到哪，心底都永遠有片無法理清的霧。

這個片子讓我想起卡佛。他的編輯狠心把他那些枝枝蔓蔓的廢話刪減後，反而使其作品更有魅力。卡佛小說裡的人物也常常莫名其妙，但有底層經歷的人，又感到那種描寫是那麼的真實。不論導演是否有意，Ron Howard對J,D,Vance原著做的刪減，在我眼裡都增加了片子的魅力。讓我們放棄那些蠢豬樣的分析吧，不要羅唣，甚至都不用理解，只是感受，感受，在電影裡支離破碎地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