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仲夏魘》影評:邪教入會指南
仲夏魘影評《仲夏魘》和《遺傳厄運》的觀感,真的很不一樣。
觀看《遺傳厄運》時的感覺,像在往鎖孔裡窺視,觀看房子模型裡玩具小人們上演的一齣戲。大部分的驚悚都發生在較為幽閉的空間,房間陰暗,門與門之間的距離很近,恐懼和無法逃脫的感覺蔓延在壁爐前,在天花板一角,房梁,或是午夜的床沿。
我們離他們很近,能看清哥哥發生車禍怔在原地時臉上的一滴淚,媽媽汗濕的頭髮緊緊貼著頭皮和臉頰。這樣細緻而高參與度的觀察者視角讓《遺傳厄運》的驚嚇程度達到了極致,就像四下寂靜時車後座突然響起一聲彈舌。
《仲夏魘》的故事則發生在一片開闊的草地,鮮花盛放日照充沛。然而空曠的空間沒有讓《仲夏魘》的窒息感減少半分,因為這一次,我們是跟隨女主角Dani的主觀視角,慢慢深入神秘和濃稠的血腥之中。
迷幻藥帶來的變形貫穿全片,腳上長出稻草,頭頂的牽牛花一張一吸;競爭May Queen時的激烈舞蹈中的眩暈和氣喘;目睹跳崖儀式後耳邊的嗡嗡聲和站不穩的感覺。《仲夏魘》帶來的不再是觀察,而是一種主觀體驗,浸潤在震驚和迷幻之中,直到心神和女主角一樣被動搖。
《遺傳厄運》是一個埋在血液和家譜裡的家族詛咒,在這個故事中,邪教只是一抹具有神秘色彩的底色,與最直觀的恐怖並無太大關係。但《仲夏魘》,是關於一個邪教社團本身的故事,關於它如何基本運作,如何吸納新鮮血液,如何洗腦外來人,到最終將一切不合理的事物合理化。
當頭戴花冠的Dani露出如釋重負的真摯笑容,我們是否也和她一樣,在一個極端邪惡的群體裡找到了久違的歸屬感?
《仲夏魘》不是一部傳統意義上的恐怖片,它更像是一部風格特異的邪典片。被鎚碎的臉像一張被割開的羊皮,裂口處沾著血和肉沫;無辜者的肺被拉出體內,卻還在掙扎呼吸;經血與陰毛,被枯槁的肉體包圍的性交儀式;一具具人體,到最後變成插滿花枝和鹿角的裝置藝術
強調犧牲和獻祭,殘殺毫無過錯的無辜路人,刻意培育畸形,這個邪教有太多超越常理的罪惡,大喇喇地曝曬在幾乎是極晝的陽光下。任何一個來自文明社會,心存哪怕一絲理性的人,按理來說都不可能接受這樣的社群。
那我們的女主Dani,是如何一步步被說服的呢?
邪教的第一大武器,是一套自洽的邏輯。
當Dani和男友Christian以及男友的夥伴們來到這個神祕的集會地點時,看到的是一個理想中的世外桃源。所有人身著素淨的白衣,女孩們繡著精巧碎花的裙擺隨風飄揚,對所有外來人都一視同仁地熱情擁抱。
他們是被朋友中的Pelle邀請過來的。Pelle一回到自己的社群,就迫不及待地換回了傳統服飾,為一行人擔當起了講解者的角色。秘密的時間和地點,和那一整套成熟的習俗和信仰,讓外來人對這個神祕的集體產生了一種天然的敬畏,對一些奇怪的細節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用「存在即合理」來自我說服。
這種表面上的平靜,被跳崖儀式打破。當Dani在血腥的刺激下呼吸不暢時,邪教開始了它的詭辯,搬出了一套自然循環的邏輯。在他們的信仰下,0-16歲是無憂無慮地孩童,16-32歲是盡情體驗的青年,32-54歲是辛勤勞作的中年,到了54-72歲則安享晚年。一切的生命在72歲戛然而止,到達大限的老人們自願獻出生命,回歸自然,回歸塵土,完成一個生命的閉環。
主持儀式的老人平靜的一句「接下來會輪到我」,佐證了這野蠻儀式背後的自願性質,也讓這場瘋狂的集體自殺昇華成了神聖的信仰。而信仰,向來無可指摘。
這樣的一套說辭,不可能說服得了所有人。來自英國的小情侶代表了最大眾的普通人,他們激烈的反應也導致他們悄無聲息的死亡。而主角一行人,是正中邪教下懷的人類學學生,他們甚至可以用學術的眼光將一切邪門的儀式看做研究課題,一定程度上成為了邪教的幫兇,讓Dani在來不及細想的情況下,不得不對這一套理論全盤照收。
當身邊人開始醉心於人類學研究,社群裡的瑞典紅髮少女開始頻繁對Christian暗送秋波,Dani的不安感慢慢累積成一種對於身邊所有關係的不信任。
伴侶,家庭,朋友,Dani的每一段關係都千瘡百孔,都是讓她日益憔悴的噩夢。
Dani和Christian已經在一起了四年,但Christian卻誤記成三年半。這段名存實亡的戀愛關係本來已經在結束的邊緣,卻因Dani突然的家庭慘劇而得以苟延殘喘。這樣無意義的繼續,開始慢慢演變成謊言,誘惑,心不在焉。Christian忘記了Dani的生日,也一再無視Dani不斷提出的追問和想要離開的意願。
和Christian在一起時的Dani,一直在背負家族的負擔。有精神疾病的姐姐讓Dani活在家族精神疾病的陰影裡,也促使她做出了學習心理學的決定,妄圖逃離血液裡寫好的命運。但這種積極的抗爭被姐姐的自殺打碎,那個夜晚姐姐開煤氣帶走了睡夢中的父母,也帶走了Dani對一個完整而幸福的家庭的所有幻想。
而這群一起來到瑞典的朋友,根本不是Dani的朋友。Mark一直勸著Christian和Dani這個沉重的女孩分手,Josh只對自己的研究在意,Pelle是唯一善意的,卻帶著動機不明的曖昧。在這個小團體裡,Dani是純粹的局外人,所以才會夢見他們拋棄自己半夜逃走。
而Dani個人本身,是完全無法與自己自處的。她淹沒在深深的悲傷和恐懼之中,渴求的是一張柔軟的織網,能在她下墜時牢牢接住她。
面對這樣的Dani,邪教的第二招,是為她提供了一個大家庭,以完美替代她所有不堪的關係。
Pelle用自己孤兒的經歷,向Dani表示了「你不是孤單一人」。而社群裡的姑娘們,開始邀請Dani一同做飯,一同飲茶,慢慢建立一種歸屬感,為她換上白色的衣裙,戴上花冠。
對於Dani來說,她最需要的,就是抹去「我」。在這樣一個團結而排外,自給自足的繁榮社群裡,Dani作為個體的絕望和迷茫都被全數抹去了,她只需要遵守規則,就能變成一個大集體裡的一份子,而不再是身處各類社會關係卻仍然孤立無援的個人。
當Dani戴上May Queen的花冠,目睹了Christian那場出離邪惡的交配儀式,這個邪教擺出了它的終極武器:共情。
穿花裙的女孩們圍住崩潰的Dani,她喉嚨裡的聲聲嘶吼變成了整個群體的悲慟。她的眼淚也是她們的眼淚,她的痛苦是她們共同的痛苦,她們將悲痛放大十倍,Dani一個人的心碎或許就變成了十分之一。
這是究極形態的生命共同體,是極致的感同身受,所有個體的情感都成為群體的情感,每一個人的感官即是群體的感官。那個讓Dani困擾不已的「我」,被徹底抹去了。
當最終祭祀的火焰被點燃,就算是自願犧牲的人也不免發出慘叫。穀倉之外,所有人在嘶吼,在慘叫,在經歷烈火焚身的地獄。而身覆鮮花的Dani慢慢地走著,她已自願獻出一切也懲罰一切,她是這個群體裡最新的成員。
撇開直勾勾的血腥特寫和令人不適的儀式橋段,《仲夏魘》帶來了一種全新的恐怖體驗:慢慢陷入泥淖的過程。
在這個迷幻劑助力的過程之中,對善良和邪惡的判斷一點點模糊,那些本該是安全港灣的親密關係一點點被瓦解,直到最後心安理得地享受身處群體帶來的歸屬,無視掉集體所做的惡。
堅韌和理智變成對罪惡視而不見的妥協,殘暴的犧牲和無差別虐殺變成合理化日常化的規則,這或許是《仲夏魘》最深切的恐怖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