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仲夏魘》影評:文明與野蠻的反轉
仲夏魘影評有一本淺顯好讀的人類學著作《文明與野蠻》,講的是人類文明進程中那些今天讀來讓人大跌眼鏡的細枝末節。現在看起來高度發達的西方文明,曾有極其荒蠻黑暗的過往,而那些當今世界格局下被遮蔽的文明,也有太多你想象不到的輝煌。
文明還是野蠻?常常是說不大清的。
看完《仲夏魘》三天,忽然想起這個文明和野蠻的話題。
親密關係的界限
還記得影片開頭,Dani因為收到患有雙相障礙(bipolar disorder)的姐姐發來的帶有死亡威脅的郵件而憂心忡忡嗎?對方郵件不回,電話不接,Dani的情緒在崩潰的邊緣,但是她必須要裝作若無其事地給父母發去語音留言,忍著眼淚給男友Christian打去電話,語氣故作輕鬆客氣,接話務必見好就收:「好好好,我沒事,你說的有道理。」這段表演貢獻了女演員一個小小的高光時刻,也反映了典型的西方人社交禮儀:保持界限,保持圍笑,情緒有度,不給人增添負擔。
但即便Dani如此克制,Christian的朋友們仍然覺得他在這段關係中受到了「虐待」:「她應該找個咨詢師(therapist)而不是找你,你又不是咨詢師!「而當Dani的姐姐殺死父母並自殺後,孑然一身的Dani努力圍笑著見到Christian的朋友,大家的反應卻非常怪異和冷漠,尤其不想讓Dani加入這次瑞典之行,而Christian還要反復向大家保證:「她是說她要來,但是她其實不會來的,她——不——會——來。」也真是非常虛偽了。
這種刻意維護的interpersonal boundary在這個與世隔絕的瑞典小村裡被打破了。少女Maya的初夜+受孕是一場十足的儀式,十位赤裸的年長女性不僅「圍觀」了這個過程,還在一邊「助威」,她們同聲相和的呻吟聲簡直是一場多聲部合唱了。這時候不僅「捐精」的Christian驚呆了,在鑰匙孔偷窺的Dani都吐出來了——他們共享的文明/主流的世界觀瞬間崩塌了。
當Dani無法承受她目睹的一切,更不能接受世界上最後的「親人」Christian背叛自己之時,她已經哭不出眼淚,只有絕望地哀嚎。而這群慶典上的瑞典女孩始終簇擁著她——May Queen就是她們的姐妹,她們中的一員——陪著她一起哭,一起哀嚎,一起悲痛欲絕,也形成了一個獨特的聲部(此處聲效和調度都非常好,和Christian那場戲的轉場銜接也好)。這在美國——Dani的來處,是不可想象的。
有問題找咨詢,當人們越來越習慣這個模式的時候,你還會想到它背後的問題嗎?
人道還是冷血
影片的第一個小高潮就是那對72歲的老夫婦跳崖吧。72歲是這裡的人類生命極限,大限一到,就要面對無可選擇的死亡。面對墜崖後又被木槌爆頭的慘狀(這幾個鏡頭和《不可撤銷》那個滅火器砸頭真是有一拼),來自英國的情侶首先不淡定了,各種呼天喊地威脅報警——瑞典畢竟是在安樂死問題上走在世界前列的國家,在文明人的認知裡,逼人分分鐘跳崖這簡直比《楢山節考》還令人髮指十倍啊!
其他人的態度呢?Dani非常崩潰,Mark的態度很美國:「雖然很嚇人,但是關我啥事?「 Christian和Josh的反應就很有趣了,是作為「人類學研究者「的疏離、冷靜、克制,甚至還有某種興奮——嗅到選題的興奮。他們甚至還給出了這種觀點:「比起在72歲跳崖,難道在nursing house耗盡時日就更有尊嚴了嗎?」這種混賬邏輯,怎麼說呢……聽起來竟然還有點道理……
這個瑞典小村的社會模型其實是類似公社的組織結構,人與人已經打破家庭的藩籬,比如Peller從小父母雙亡(很可能是被獻祭的外來人口),但他的成長並不缺乏「家人」的支持。大家同餐同宿,一同勞動,一同祭祀,一同分享情緒,甚至一同「參觀」別人的性愛過程。外來者作為新鮮基因的供體被引入,又因為無法認同這裡的價值從而真正地融入這個社區(英國情侶的激烈反應)而被殘忍殺害。不管是對社區信仰的褻瀆(Mark對神樹小便),還是試圖以某種形式掠奪和輸送當地文化(Josh偷拍社區的宗教典籍),這些試圖用看待「他者」的眼光評判當地文明的人,終歸難逃一死。
為什麼Dani能活下來?除了受到Peller的青睞,更多是她最終意識到,這個村莊裡有殘忍的跳崖儀式,可是沒有殺死雙親又自殺的「親人」;這兒有原始的「交配儀式」,可是沒有和Christian之間那種界限森嚴,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愛情」。
人道還是冷血?全看怎麼理解。
藥物的正義
影片的一個亮點是將服用迷幻劑之後的trippy感很好地視覺化。從一行人到達村莊下車開始,各種迷幻草藥無所不在,長草的雙腳與蠕動的樹皮再搭配上北極圈內漫長的白天與慘烈的日光,絕對是恐怖片中不走尋常路的一股心理化清流。
還記得Mark剛下車,聽說有迷幻蘑菇時擠眉弄眼走不動道的醜態嗎?不知道他想的是不是美國年輕人瘋狂的夜店或大轟趴體驗。然而迷幻劑已經全面深入當地生活,不管是人手一杯的「提神飲料」,到Christian「捐精」之前吸入的神秘白煙,包括他被做成「人熊」前一吸即倒全身麻痺的可怕粉末……迷幻劑和夾著陰毛的點心,摻雜經血的飲料(還真是茹毛飲血啊……),放在床下的小木片一樣,都是信仰與生活方式的一部分。或者說,迷幻劑在這裡是非常純潔的。
與之對應的是文明世界大製藥廠的產品。我們很早就在一個特寫鏡頭裡得知Dani是服用抗抑鬱藥的。(相信她的姐姐也是服藥抗擊bipolar的,但是顯然失敗了。關於精神疾病治療藥物是否真的有效,以及大藥企是如何偷換概念忽悠精神疾病患者家屬的問題,大概也可以寫幾本書……)後來Dani因為睡不著兩次問Josh要安眠藥,對方一言不發地給了她。
合成藥物有用嗎?在這個崇尚天然迷幻劑的社區裡顯然是沒什麼用的。成藥在這裡指代狹隘的科學崇拜,意喻對「藥到病除」的病態期待(對修復、回歸「正常」的執念)以及人對自身和外界無法收斂的控制慾——控制情緒,控制欲望,控制睡眠,控制醜惡的疾病,控制不恰當的生活方式……過去,當Dani每次崩潰的時候,她都會衝進一個封閉空間,在裡面默默地破碎,她需要不斷地告訴自己「停下,停下,我很好,我沒事」,以求讓自己回到一個符合他人期待的情緒軌道上來。
失控感使人恐懼,每個人都擔心稍有不慎就被甩出這個文明世界的軌跡之外,一切的異常都會被社會冷眼相看。即便一夜之間成為孤兒,也不能在眾人面前崩潰。但在這個小村莊,即便是那個近親生下的畸形人,仍然在慶典中有自己的一席位置。
如果藥物不能讓人變好,那麼我們還有什麼呢?
—————————————————————寫不動了的分割線————————————————
《仲夏魘》講述的其實是文明的衝突,是對文明和野蠻相對意義與當下所謂「高度發達的後現代社會「的反思。當白左熱情滿滿地向欠發達地區輸送大愛並替全世界操心的時候,當武志紅們把巨嬰的概念擴大到無限,當人人都推崇西方的個體主義價值觀,追求「更文明「的人際交往和家庭組織方式,談起「豎立邊界」,不要「過度捲入」的時候,我們也需要回過頭去想想,我們失去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