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告別語言》影評::在沉睡的河流中看見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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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來很抑鬱,他夢見了馬克薩斯群島,就像傑克·倫敦的小說裡寫的一樣。
像是喃喃自語,又像是在對話,可是那本書是合著的,句子在裡面,段落在裡面,像傑克·倫敦小說一樣的故事也在裡面,而那個憂鬱的他也一定在裡面,那麼真的在不被打開的時候去往了夢中的馬克薩斯群島。但是閉合的書本只是一種客觀存在,為什麼男人還在說話?一種打開的狀態,是讓「他」,讓那個夢,讓馬克薩斯群島,甚至讓傑克·倫敦的小說又變成了一個文本,就像說完這句話之後,黑色的屏幕上打出的一行字幕:名單之後還有內容。
終於在一連串和影像相關的工作人員之後,打開的聲音變成了內容:「馬爾堡出發去打仗,不知道他何時歸來!」不是一個男人的喃喃自語,也不是他和一個女人的對話,而是集體的口號,以一種陳舊、復古而又激昂的方式在影像的結尾回盪,彷彿一本書打開,在歷史的深處,在虛構的深處,在語言的深處又繼續呈現一種可能:他何時歸來?歸來或者不歸來,都是關於時間的疑問,而這個疑問看起來是一個通向無限遠的存在,但是卻被一種擺放在那裡的障礙所終結:戰爭。
打開的聲音,打開的語言,終結即使新的開始,而回到題解,這便是一個「」告別語言的問題。標題是「ADIEU AU LANGAGE」,呈現在屏幕上的時候,一樣是黑色的背景,一樣是名單,也一樣被打開:戈達爾把這個標題置換成兩種形式,一種是「AH DIEUX」——單數的神,另一種是「OH LANGUAG」——哦,語言。「道與神同在」,語言即是神,戈達爾就是在恢復語言的邏各斯狀態,但是當語言變成神,其意義是在尋找一種同一性,一聲爆炸傳來,是關於戰爭的註解,但是戰爭表達災難的同時,卻也成為一種如神的存在,戈達爾就是引用赫拉克利特的方式把看到了語言和戰爭的同一性,也就是語言和戰爭一樣,建立了一種秩序,甚至如神一樣創造了萬物存在。
「我們會像發動戰爭一樣維護和平。」這是一種弔詭,戈達爾其實在這樣的弔詭邏輯中衍生出兩種思路:戰爭摧毀了和平,這是罪惡的根源,但是在這種「反戰」之外,則是戰爭的平等性,「國家必須為整個過社會負責」,甚至,國家也拿走了一切的恐怖主義。所以無論是1793年恐怖時期的新立法,還是1933年希特勒通過民主選舉上台,其實都代表著一種舊秩序的終結,而現在的問題,其實是戰爭平等的合法化問題,也就是說,戰爭製造的災害是有形的,它可能的平等則是虛幻的,就像戰爭之後的法律,「如果法律視自己有理,則是欺人。」
語言是不是也在這個意義上,跌入了無法解決的悖論中?兩個孩子坐在地上玩骰子,投擲、落地,顯示出上面的點,上帝不玩投骰子的遊戲?這是一種邏各斯的必然性?但是天真的孩子卻在遊戲中變成了神,他們主宰了自己的世界,主宰了一切的機遇,即使隨機,即使偶合,也是遊戲的一部分,或者,在這個意義上,戰爭和語言,以及上帝,更像是一種面向自身、「視自己有理」的遊戲,所以當這樣一種邏輯成立,那麼「告別語言」就會成為一個關於平等、關於自由的論題。
而其實,戈達爾從來沒有試圖以神學、哲學的目光來審視這個人類存在的問題,被打出的3D變成了被壓在2D上面的一種懲罰性標誌,搖晃的鏡頭變成了對於平穩世界的破壞,囈語般的各種引用、錯亂的畫面變成了對於影像的一次解構實驗,而本來在鏡頭後面指揮的戈達爾卻說:「我現在已經老了,人越老想得越深,水面上的事情我已經抓不住了,我在水底思想。」似乎一種失控的狀態,正在把所謂的語言推向無法闡述的極端,而無法闡述的語言,既不是為了誤讀,也不是為了無語,而是在這種如戰爭的弔詭中發現那個「水底思想」。
一種實驗,就是從那文本的《文學探索試驗》開始的,索爾仁尼琴的著作,在戈達爾長大的瑞士日內瓦湖畔的小城尼翁中,被擺放在桌子上,女人拿起一本,男人則看手機上的索爾仁尼琴頭像,一種現實的場景裡,交匯著文本的語言和技術的語言,但僅僅是一種工具的運用,當圖書、手機、搜索、頭像都變成語言的一種,索爾仁尼琴所書寫的關於文學的探索實驗意義何在?遊戲之一種?對語言的解構,其實也是對於戰爭的一次建構:女人起先坐在凳子上,男人從遠處過來,然後把女人從椅子上拽起來,並推搡著,一種暴力的實施,而當女人和男人離開鏡頭之外,一輛車從另一邊開過來,然後想起了槍聲,接著有人跑了過去,在鏡頭之外查看發生的事情。最後,另一邊走過來另一個男人,他拿著報紙,走進椅子,然後看著女人坐過的椅子,作沉思狀。
一個遊戲?一種行為藝術?鏡頭之外和鏡頭之內,男人和女人,暴力和槍響,似乎都在用影像語言來解讀這一切,而隱藏其中的線索更可以解讀為:為什麼沒有反抗?「社會是否會把兇手看成是社會的反抗?」女人的聲音這樣說,聲音提出疑問,似乎也需要用聲音來提供答案:「他病了。」和語言一樣,在反抗的意義上,兇手是社會秩序的受害者?但是當他們反抗而製造暴力甚至災難、戰爭的時候,是不是也變成了實施者?所以又變成了一種悖論:無論如何,在一種缺無的狀態中,語言無法解說語言,戰爭無法結束戰爭,當然,法律也無法維護自身。
這只不過是戈達爾的一個引子,在被打碎的影像世界裡,在被解構的語言悖論中,他似乎想要尋找語言言說兩種形式的真正意義:第一部分叫自然,第二部分叫隱喻,而且,在神學、哲學、社會學層面之上,加入了劇情:「一位已婚婦女和一位單身男人相遇。他們戀愛,爭吵,流淚。一隻在小鎮與城市間遊蕩的狗。四季輪迴,男人和女人再度相遇。」一個男人,一個女人,一間房子,戈達爾提供的劇情文本似乎天生為戰爭式語言安排了位置:首先,女人是已婚,在男人的口中說出過他的丈夫,「組織事件,但只是個體。」女人這樣回答男人的問題,組織事件,是不是就像結尾喊出口號的人?女人說到了「金沙薩」,說到了剛果河灣,無疑也證明了一種戰爭的存在,但是「只是個體」,也就具有了某種偶然性,甚至是自由選擇的權力。其次,兩個人省略了結識和交往的過程,但是在此時此刻在一起的現在,他們卻在爭吵,這是不是另一場戰爭?女人說,四年了,我愛你,我離不開你。卻在另一次說,你傷害了我,你性侵了我。
在陰暗、壓抑的世界裡,男人和女人沒有過多肢體的衝突,甚至他們會以交合的方式度過時光,所以兩個人在一起,他們在個體層面上的戰爭就只剩下語言:不僅僅是兩個人吵架的戰爭,更是不同觀點的交鋒,甚至是兩個人如何相處、如何愛、如何恨的交流。已婚女人和男人,似乎天生構成了一種不對等的關係,所以在所謂語言的問題上,他們直面的第一個問題是如何平等。女人說,我不能待在著,「今天,每個人都害怕,今天是一個噩夢,每個人都以為夢是別人的。」男人則說:「我不害怕。」女人說:「你侵害了我。」男人說:「我們必須做點什麼。」然後佔有了女人的身體。女人說:「我離不開你。」男人說:「現在,就離開,微笑著離開。」
一種言說意義上的不對等,所以當女人似乎更渴望一種「平等的意向」時,男人則告訴她:「平等的基礎,是所有的時間和空間裡的人都是一瞬,所以唯一的思想是在糞便中產生。」不平等是因為有思想,當所有人都變成產生糞便的動物,也就不會有這種不平等。這是一種取消了主體的行為,實際上就是取消思考,取消言說——一句話必須要有主語,有賓語?所以只要有主語和賓語,有主體和客體,甚至有男人和女人,由過去和現在,就會有不平等:她赤身裸體地站著,他蹲在廁所的馬桶上,她想要洗澡,他撫摸著她卻被拒絕——他們永遠在對立中,永遠在主語和賓語的位置上。
所以在這樣一種境況下,男人和女人要消除對立,要建立平等,就必須「告別語言」。他們似乎用兩種方式來抵達這個目的,一種是返回沒有思考就沒有語言的狀態中,「如果一個人的雙眼被其他人的注目鎖定,那麼他就無法自由思考。只要被目光鎖定,我們倆便不再是我們倆,孤身一人變得難以忍受。並不是動物盲目,人,被良心遮蔽,無法看清世界。」成為動物,就像男人引用里爾克的那句話:「外界只能通過動物的目光感知。」於是,這個世界永遠有一條狗,一條沒有母狗愛情的狗,一條沒有同伴對話的狗。
狗在河邊,狗看落葉,狗在覓食,狗在觀察,一雙狗的眼睛,就是沒有語言的人的眼睛,它在溪水中,在河岸邊,在草地上,這是一種自然狀態,而這也是戈達爾所謂「自然」的一種解讀,而投射在狗身上的自然主題就有了這樣一種邏輯:狗沒有語言,所以是平等的,狗裸體,所以是自由的,「自然中沒有裸體,動物沒有裸體,因為它們生而裸體。」裸體就這樣在沒有裸體的自然中成為自由者,而這只不過是又一種悖論,狗也會被甩上鐵鏈,也會悲哀地叫喚,也會孤獨和無助,而這些難道不是狗的語言?而狗也在男人和女人世界裡產生了互文,它也坐在沙發上,也在房間裡,而這樣一種狀態又徹底解構了男人和女人所謂的自由論:他們也學狗一樣裸體,也自由行走,但是依然在。兩個人的世界裡構成了一種對立。
「所有面對面都會創造語言。」這是男人說的話,而使用語言就必定會有東西出現,「要找個翻譯」,這是語言轉換,甚至取消語言對立和爭吵的一種辦法,這種翻譯便是行動。無論是男人進入女人身體,還是女人作為模特讓男人繪畫,他們都在不創造語言的情況下處在翻譯中,但是語言只是藏匿了,並不是消失了,甚至行動本身就是語言,所以女人在拿著托盤,拿著畫布的時候說:「只有做些什麼,我才能說話。」做些什麼本身就是語言,而他們在行動意義上卻一意孤行,「事實無法解讀我們的所作所為,但可以解讀未竟之事。」——把行動指向了未來,而未來不存在於語言之中?一種虛妄而已,正如他們裸身站在鏡子面前,男人說:「我們兩個都在。」而女人卻說:「是四個。」所以當兩個變成四個,當虛像變成實體,指向未來的虛妄又成為語言的新牢籠。
「也許我們會有孩子。」這是男人對未來的某種期許,而女人的回答是:「不一定,那就養狗吧。」未來是孩子,未來是狗,未來是玩骰子的孩子,未來是裸體的狗——和現在有什麼區別?所以語言或許會成為永遠無法說再見的東西,就像男人和女人,「上帝之影,這不是為了愛她另一半的女人而設嗎?每個人都可以阻止上帝的存在,但沒人這樣做。」所以自然的問題變成了隱喻的問題:語言是當初靠在海邊的女人說的那句:「聽你指揮」,也是之後的那句:「服從我」;語言是納粹暴力世界裡對問母親的孩子的命令:「不許問為什麼」,也是女人問男人:「戰爭嗎,我們如何處理屍體?」
語言是指揮是服從,是為什麼是如何,更是創造,「使用語言就會有東西出現。」而這種創造是在沉睡的河流中看見深淵,是在雪萊的故事裡看見悲劇,是在符號中看見革命性力量,是在「洛朗-施瓦茨-狄拉克曲線」的零之外找到無限,當然也是在男人和女人之中找到「上帝之影」:上帝是道,是語言,是邏各斯,是戰爭——不是極權主義、計劃經濟、國家機器,資本主義、和平年代的剝削,不是核能、轉基因生物、納米技術、廣告宣傳、恐怖主義,而是革命,如從男人和女人的影像回到1861年寫出《西庸的囚徒》之英國詩人拜倫,「關於革命的愉快討論,朋友們的好機會」——一種影像死的構建,是為了能在革命中「高談闊論」,所以戈達爾就是要從索爾仁尼琴的「文學探索實驗」變成「電影探索實驗」:「你必須從下開始,左和右是被創造的,只有上和下不是。」無關政治派別?無關觀點碰撞,只是探入到語言的最深處,在向下的言說中,才能抵達語言的無限,正如「名單之後還有內容」一樣,在「告別語言」中,所有人都從「馬爾堡出發去打仗」——回不回來在其次,因為語言從不屑於回答未竟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