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絕命大平台》影評：一則精美的宗教寓言

《絕命大平台》所構建的模型十分簡單，在一個有人是為了贖罪、有人是自願加入的層層下降的監獄坑中，一桌包含了監獄坑中所有人愛吃的食物的盛宴從最頂層徐徐下降，在每一層進行停留。據管理者所說，桌上的食物足以供給監獄坑中所有人食用，只要上層的人不肆意揮霍，下層的人就能夠填飽肚子。然而事實總是不盡如人意，監獄坑的輪換制度讓人們在身處上層的時候，因為帶著有關於飢餓的恐懼與記憶，所以更是抓緊機會饕餮；而越是到下層，面對空空如也的狼藉杯盤，人們想要活命只能選擇吃掉室友或是殺掉別人。

與其說《絕命大平台》在講的是一個結構化的《寄生蟲》式的關於社會階層的故事，倒不如說它是一則精美的宗教寓言。無論是面對不知究竟有多少層的、目的不明的監獄的眾生百態，還是一意孤行隨著平台下降的人，餐桌上的盛宴變成一片狼藉所要表達的，絕不僅僅是社會資源的層層減少，更多的則是在這個不明所以的牢籠之中，人要如何自處與救贖。

堂吉訶德入獄時

不同於在監獄中遇到的第一個老頭獄友，主人公格倫最初選擇進入絕命大平台，只是聽說能夠有機會獲得一張「證書」，順便在這個閉塞的環境之中戒戒菸，讀完一直讀不完的晦澀大部頭《奇情異想的紳士堂吉訶德》。他對監獄坑的幻想十分單純，甚至有點不明所以，以為是一場禪修，可以交交朋友，在空閒時間讀讀書。所以在看守詢問他最愛吃的一道菜時，他選擇回答了做工繁瑣但並不能夠充飢的蝸牛，並且選擇帶入監獄坑的唯一物品就是那本書。

一開始的經歷還算愉快，摸清了監獄坑的規則，格倫真的開始讀書，甚至每天開始給獄友朗誦一段《堂吉訶德》。而隨著他經歷了與獄友共同下到更為底層的監獄坑、獄友因食物不足而綁住格倫開始吃他的肉時，他也終於逐漸意識到這個監獄坑並不是一個理想的禪修之地，老頭從前給他講的弱肉強食的規則也並不只是說說而已。隨著格倫幾升幾降，遇上了不同的人，他的心境也逐漸降到谷底。而知識分子，或者說，理想主義者，在這樣的環境之中無可避免地成為了一個堂吉訶德式的殉道者。格倫開始試圖建立制度，用語言的力量外加黑人室友的暴力的加持，他們兩個層層下降，勉強保證了食物的合理取用，卻不知降到底層後要怎麼辦。此時的騎士已經變成了芸芸愚民之中最先開悟的一個，他在騎士的幻想之下看到了地獄遠比掌管一切的「管理者」宣稱的要更深更多，面對深淵他一樣束手無策。而二人在下降過程中遇到的智者，是一個前後文都沒有提到的角色，他沒有姓名，坐在輪椅上行動不便，不知為何一樣被困在這裡，但他更像是傳達神諭的那一個，他的責任是點撥在這俗世中試圖拯救所有子民的那個人，讓那個人成為能夠向「天神」傳達信息的送信人。絕命大平台之中，有覺得向上爬最重要而後轉變觀念追隨格倫的黑人室友，有只想不擇手段活命的老頭，有最初進來的目的是想尋找意義成為瑪麗蓮·夢露的亞裔女人，有身患癌症自願選擇進入監獄的看守，從這一層面來看，監獄坑所代表的，更像是被宗教包裹下的層層塵世。從充滿理想主義的騎士到送信人，這是天真的堂吉訶德被拋入塵世後身份的轉變。

吃人肉的老頭

作為格倫一睜眼所遇見的第一個獄友，老頭的角色其實代表的是世界裡的普通人。他因為一個荒謬的罪名走進這個監獄坑，雖稱不上是什麼善良之人，但也非大奸大惡。老頭走進監獄時選擇隨身帶了武士刀，他經歷過高層也跌落過低層，可是無論身處哪裡，他都活過來了。老頭的處世哲學也十分簡單，很有韌性，對自身的遭遇逆來順受卻又絕不坐以待斃。甚至在與格倫初相識時，他還有閒情逸致聽格倫朗誦一段《堂吉訶德》。可是書籍並不能對他造成任何改變，當兩個人身處低層時，他知道食物必將短缺，因此選擇把格倫作為「蝸牛」來飼養，用他認為體面的方式來吃人肉。老頭是一個很簡單、很完整的人，他的邏輯形成閉環，在面對命運的分配之時鮮少抱怨。他更像是這個世界中普通的芸芸眾生，面對規則便接受規則，即使是經歷過殘酷甚至殘忍的生存條件，也懶得去問「為什麼」。

老頭隨身佩戴的武士刀，來源是他看到一則電視購物廣告，廣告中提到這把刀絕無僅有十分鋒利，因為廣告這樣說了，他就這樣相信了，甚至他來到監獄坑的源頭也與這一系列廣告片相關聯。武士刀，便是普通人生活中誤以為可以保護自己的東西，譬如權力，或是財富。因為社會的潛規則告訴我們這些東西可以保護自己，所以老頭為了得到它而落入監獄坑，卻依舊堅信武士刀是自己所需要的唯一的東西，而最終他也死在這個他隨身攜帶視若珍寶的武士刀之下。作為一個普通的、庸碌的人，為了擁有以為能夠讓自己獲得安全感的東西而身陷地獄，在地獄之中為了自保而弱肉強食，最終又因為這樣東西而喪命——老頭在相對安全的層級裡，算得上一個友好的獄友，這也是人在溫和的日常生活中會表現出來的樣子；而一旦身陷食物匱乏的低層，老頭便會成為片下來人肉慢慢享用的「惡魔」——這樣的普通人並無大善大惡，不過是順應著規則而活，沒有思考，從不試圖改變。而正是這樣的庸眾的存在，才讓送信人格倫從一開始帶著幾絲浪漫的理想主義者，真正開始睜眼審視這個世界。

下降的女人與攀爬的黑人

隨著平臺層層下降的亞裔女人與拿著繩索試圖向上攀爬的黑人都是監獄坑中試圖打破規則的人，但是他們又是兩類十分不同的人。亞裔女人作為神秘而野性的象徵，孤身一人坐在平台上來來回回，她選擇一次又一次不顧危險地下降，而監獄坑中也流傳著「她是為了尋找自己的孩子」的傳說。人們總是想要為固執的女性尋找一個溫和的動機，「尋找孩子」這個動機為她的一意孤行與堅韌殘暴披上了一層溫柔的紗，群眾們需要的是一個母親的形象，來說服周圍的人和自己這樣一個女性形象存在的合理性。

可是最終的真相卻是，亞裔女人並沒有孩子，她自願進入監獄坑，是因為想要成為亞洲的瑪麗蓮·夢露。夢露是一個天真、豔俗、豐盈的女性形象，她在聚光燈下和名利場中如魚得水，是欲望和野心的化身。亞裔女人來到監獄坑的目的也是如此，她想要最大化自己的意志力，變成一個強大又引人著迷的傳奇一般的形象。她的層層下墜，一次又一次讓她成為這個垂直監獄坑中無數人的夢與幻想，有人對她心生歹念，而有人只能用母性的傳說來向自己解釋這一切。所以格倫在夢境之中和亞裔女人在一起，也是送信人在向神傳達信息的路上所遇到的來自凡塵的簡單誘惑。這種誘惑直白又赤裸，卻是因為格倫在這一層面被女人吸引，才會進而昇華後篤信了關於亞裔女人的孩子的傳說。倒不如說色即是空，只有與塵世中普通的慾望有所糾葛，未經開悟的理想主義者才能逐漸脫胎為聖人。一直試圖向上攀爬的黑人則不同，他所代表的是認定了神自有旨意，而自己能夠在神的旨意之下通過一些手段與變通來改變自己現狀的人。當這些路徑通通行不通，黑人小哥選擇追隨格倫，一起向他所敬仰的神傳達訊息。他忠誠而勇敢，也迅速地領悟到格倫和智者想要完成的使命，隨後一路上拼命保護著作為訊息的意大利奶凍。黑人小哥所描繪的，是這個世界裡對真實的階層有些束手無策、卻又對宗教和信念十分虔誠的人。

選擇進入牢籠的看守

作為格倫的第二位室友，監獄看守這個角色無疑是整部電影開始將故事導向宗教的開始。如果說前面的角色和情節還是較為隱晦的比喻，到了女看守這裡，關於宗教的救贖意味在她的身上得到了極為外露的體現。女看守作為監獄坑的看守，也是招募格倫進來的人。而在她就職於這裡的二十五年間只是泛泛地聽說絕命大平台的規則設置，她從未想過去一探究竟，也沒有多少好奇。女看守在得知自己身患癌症之後，自願選擇進入絕命大平台，除了想要了解這個自己幾乎工作了一生的地方，也是想要在這個相對閉塞的環境之中重新與自己相處。

在身患絕症後皈依宗教——女看守所代表的，也許是那些對宗教有所了解甚至有所交集，但是並未有堅定信仰的人，而他們在遭遇生活的巨大變故後，往往會選擇投身一門宗教，將自己的感情寄託於此。女看守來到監獄坑時，選擇帶來自己的寵物狗作為陪伴，她的選擇也代表了這個世界上的一類人，這類人更看重陪伴的意義，尋求簡單的溫暖與感情之間的聯結。而她作為監獄坑曾經的看守，甚至固執地遵守著她還作為看守時篤信的原則：每個人只拿自己所需的食物——也是因此，她在為自己的寵物狗提供食物時，會以讓出自己的那一份食物為代價。而她作為一個自顧不暇且命不久矣的人，在看到監獄坑的規則並無法按照理想化的模式運營之後，並無心去改變規則，只是當她發現她一直以來所堅信的「監獄坑只有二百層，食物足夠每一個人食用」以及「監獄坑中沒有兒童」的美好規則並不是真實的時，女看守的信仰崩塌了。她選擇進入自己所為之奉獻一生的宗教庇護所，原來並不是一個完美的烏托邦，反而是一個腐爛血腥的監獄坑，在她探尋到這個真相之後，活著的意義也就隨之泯滅了。

向理想主義的無用致敬

最終提供理論的格倫與提供暴力支持的黑人小哥層層下降，發現監獄坑遠遠比聲稱的二百層要多，平台在第三百三十三層停下，格倫在幻象之中看到了亞裔女人的孩子。那是一個餓了很久的怯生生的女孩，平台降至這一層已經什麼食物都沒有剩下，除了那一盤作為信息將要被傳遞的意大利奶凍而送信人格倫作為最為接近聖人的角色，在最後的關頭不顧堅持使命的黑人小哥的勸阻，選擇將意大利奶凍給孩子吃掉，將臆想之中的孩子作為新的信息傳遞，在完成使命之後，獨自走入萬劫不復的黑暗。

雖然故事的結尾沒有這樣恢弘，孩子也不過是格倫在死亡前意識流失時看到的幻象，然而這最後一步，用人性與愛代替自己的理想與信念，卻是讓格倫的送信人角色從簡單的理想主義者、信息傳達者，昇華為宗教之中的聖人角色的一個重大轉折。在遠比預想的要更深更黑暗的地獄之中，聖人放棄了自己為之墜落和廝殺的目的，重新回歸到拯救目之所及的苦難的本真之中。面對龐大的沉重的使命，和眼前對於這個使命來講也許微不足道的小小生命，聖人選擇了對生命和自己的救贖。

神不知

《絕命大平台》的故事講到尾聲，最令人震撼的不過是在那個晶瑩剔透、美麗易碎的意大利奶凍在鮮血和犧牲之後，被完好無損地送上了最頂層，管理者們為這份沒有被吃掉的食物而感到奇怪，最後認真分析，認為是因為裡面掉落了一根頭髮而遭人嫌棄所有沒有被食用。

在第零層的管理者，接受「神」或是「更高力量」的指示運作著這個絕命大平台，他們認為「神」的安排一定是對的，「神」所做的每件事都一定有原因，苦難會有原因幸福也都會有原因。他們篤信著這一切，所以也篤信著這一桌饕餮盛宴的目的是在層層的下墜之中讓每一個人享用到自己在進入這裡時登記的那道最喜歡的菜餚的。他們也許是主教，或是神父，為神明工作，是神的傳達者，可是他們看不到或是選擇不看在真實的地獄裡，耗盡血汗試圖向神傳遞的信息。

而神明在這一切的背後，對三百三十三層的地獄一無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