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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絕命大平台》影評:桑丘:我看不過是那麼回事罷了——《絕命大平台》觀後感

絕命大平台影評

戲劇應該是人生的鏡子,風俗的榜樣,真理的造象。——《堂吉訶德》上部 第四十八章


帶進監獄的書

一部西班牙的超現實主義的電影引發了眾人的探討。在看完這部充滿離奇幻想的電影後,我也忍不住加入了討論。

原本看完這部電影後就想立刻撰寫觀後感,但在電影最初的畫面中出現了塞萬提斯的《堂吉訶德》的特寫。我據此推測,導演是在暗示觀眾,要想解開對這部電影的理解,答案就在這部書中。就像《肖申克的救贖》中所說:救贖之道全在書中(聖經)。

於是,我找來《堂吉訶德》這部書,帶著破解電影之謎的心情,我像《絕命大平台》中的那些人一般如飢似渴地讀了起來。果不其然,我覺得我的心靈得到了某種啟發和救贖。迫不及待地和大家分享。


首先來個劇透:(看過此電影的朋友可跳過本節內容)

故事開始於年輕的男主角格倫(以下簡稱「小格」)從一個封閉的監獄中醒來,剛開始與一位已經先於他入獄一年之久的老人崔馬格斯(以下簡稱「老崔」)同處一層,這個監獄與我們平時理解的形式不同,它是一座巨大的豎井式「回」字型建築,中間的天井是傳送食物的通道和「餐桌」的平台,餐桌四周的空間就是犯人活動的平台,每層有簡單的洗漱設施,層間距較高,通過天井可以互相看到和溝通,但如果不藉助工具和別人的幫忙是無法「串門」的。整座建築一共有三百多層。

食物從第零層開始向下運送,在每層停留的規定時間內犯人可以像吃自助餐一樣,豐儉由人,但是絕對不可以私藏——扣留食物,否則面臨死亡的威脅,並且只要不扣留食物,食物可以任意處置,吃了或糟蹋了都可以(如老崔喝口酒,又吐回餐桌)。

每層兩名犯人,理論上都是長期共處,直到其中一人出獄或遭逢什麼意外不能繼續共存。每對兒犯人理論上在某一層住滿一個月就要換到另一層,但換到哪一層是隨機的。

每個人入獄的時候,可以攜帶一件東西,且不受到限制,可以是武器,生活用品,書籍等。

(以上介紹完畢,進入正題)


好了,我已將劇情來了個「透心涼」,將電影中所需要的戲劇衝突元素都鋪陳羅列出來了。讓我一手拿著《堂吉訶德》一手持平板電腦,一手持劍一手持「聖經」,和您一同分享我的觀後感。

我們依據電影的時間線和人物、劇情的發展來循序漸進地分析,這樣避免單獨剖析人物角色性格而脫離情境邏輯,弱化分析的力度。

主角 格崙

影片一開始,年輕人小格睜開眼睛的特寫,像變色龍一樣不停地轉動眼球,通過主角的視角將觀眾帶入到這個「夢幻」的世界,請注意,睜開眼睛未必就是「醒來」,這給觀眾一種夢中醒來還是「惡夢」的壓抑感。小格的觀察不但帶給觀眾一種種突兀和困惑,也交代了主角自身所處的環境:封閉、壓抑、單調首先映入眼簾,隨著小格與獄友老崔的對話的展開,階層明確、互不信任、因資源匱乏而競爭激烈的人際關係也逐漸清晰起來,再有就是對「遊戲規則」的了解,這一系列的鋪陳也即「劇透」中所描述的。

三百多層的豎井式監獄,被犯人們戲稱為」監獄坑」,整體上像一座「塔」,一個魔窟,一個鐵幕,一個層級分明的地獄,無論怎樣形容,這在心理學上按照武志紅在《巨嬰國》中的解讀叫「絕對禁止性超我」,是對人本能和超我的全面控制和一定程度的禁絕,在中國的心理意像中就是托塔李天王掌托的或金山寺鎮壓白素貞的那類」塔「。

鉛灰色的水泥牆壁,燈光亮起不同的顏色,象徵著時間指針,也是犯人吃喝作息的參照,而這種對時間的掌控就是權力在公共空間干預與存在的「永久的重複……一種整體的記憶——全能、徹底、無意識,與生俱來地作為現在時存在」(見巫鴻《北京的鐘 、鼓樓》)

此外還有一個嚴峻現實牽涉到每個人的安危:食物的短缺。因為從零層開始,滿載著誘人美食的餐桌,向下遞送,食物是「共享」的,並且總量是固定的,經過層層犯人肆意的消耗,越往下越不夠吃,最後呈現給底層犯人的只是一片杯盤狼藉,殘羹冷炙,再向下就只是玻璃渣滓。

總之,無論是心理上還是現實中的「塔「或"井」,監獄對時間的規劃和掌控,它們共同的特徵就是強調秩序、等級、服從和壓迫,再有就是權力的同構性的逐級複製,對賴以生存的資源——食物的絕對壟斷和掌控,形成了一套行之有效的帶有「極權主義」性質的運作模式。

上述的環境安排對電影中角色的不同設定,產生的戲劇衝突都起著重要作用。

帶著刀入獄的老崔

老崔這個角色的人設,內涵豐富且重要。老崔比小格早入獄一年,「獄歷」豐富,我不揣測他在獄外的人生閱歷,單單看他入獄一年來所經歷的殘酷遭遇,就不難推斷出老崔遇到了足以讓他「懷疑人生」的艱辛險阻;他對小格講述著獄規,吃人的經歷,入獄的原因以及看待監獄系統的態度,始終都保持著沉靜,從容不失警惕,圓滑又世故。老崔的口頭禪是「顯而易見」,一副與世無爭的麵皮下,是不遺餘力地「報復」心態;臉面、斯文都就著殘羹冷炙吞下了肚,相信這是一個「人人相互為敵」的「利維坦」生存模式;老崔警告小格不要與上層說話,也不要與下層說話,他的信條不是「天道輪迴」的因果報應,是命運的隨機性,這造就了他不遺餘力地抓住機會去攫取生存資源,獲得食物和營養。正像《堂吉訶德》中的「好侍從」桑丘說的:命運的輪子比磨坊的輪子還轉得快;昨天平步青雲,今天就掉在泥裡。(《堂吉訶德》上部,第四十七章,以下只標注「上」或「下」及47,類推)「‘天空的老鷹,不如手裡的麻雀’(下,12),所以,老崔只顧著及時行樂,徹底地放逐自我,反而活得輕鬆自在了,他平和,他泰然,他處變不驚也就能理解了,殊不知乃是透著骨子裡的絕望。

這些明哲保身的道理,在另一層意義上其實是充當了小格——年輕人的「榜樣」和「教員」的角色了。而這一示範作用在他們」掉「到第171層的絕境中起到了退化為蛆蟲的催化效果。


人性的退化

很不幸,小格再次醒來後發現自己被綁縛在床上不得動彈,顯而易見,是老崔乾的。「我們的友情會慢慢消耗殆盡,最終的結局是彼此猜忌,會導致衝突和犯罪,我只是害怕」老崔的理由充滿理智並不瘋狂,他看透現實的殘酷,還有一個月就出獄的他,求生的本能讓自己退化成了動物。因為:牲口是不煩惱的,只有人才煩惱:人要是煩惱過了頭,反而變成牲口了。(上,25)

老崔說他只是害怕,這讓我想起很多因內心恐懼而做出的瘋狂舉動——「這種對人的肉體的直接衝撞、拷打、侮辱、虐待直至殺害……很少出於真正的仇恨……,驅動他們去殘暴的……是恐懼。……人所以為人,在於不能絕對地離開集體;文明的演進只是使個體在社會中的排列組合趨於理想;害怕被逐出人群是人類原始的恐懼。……這種恐懼……在於它的深刻:在一個個人的利益或權利都必須通過國家的形式體現的制度下,反過來說,個人的一切都可以被視為國家的恩賜。在一個就業、住房、遷徙、教育乃至生育、婚姻都由國家決定的社會裡,放棄這種恩賜就等於放棄生存本身。惟一的選擇是:不管發生什麼都得留在這個社會中。選擇成為惟一,已經不是選擇。」陳凱歌先生在他的自傳《少年凱歌》中如是說,在這部電影中何嘗不是一種解讀呢!

老崔將「身不由己」合理化,他認為是上面的人逼的,應該由上面的340人來負責,但是即便是被逼無奈,也無法洗刷自身的罪惡。因為「當所有的人都是無辜者,真正的無辜者就永遠沉淪了。」(《少年凱歌》)老崔打算在飢餓難耐的時候,吃小格的肉,他給小格起了綽號叫「蝸牛」,還說割肉的時候,盡量小心,不會殺死他,否則肉會不鮮。這一系列操作被老崔稱之為「文明」。但這終究是一場駭人聽聞的謀殺——「罪惡蒙上了道德的假面,隱隱現現透出誘惑的光芒。友愛啊,求你別再高居天上,讓虛偽穿上你家人的號衣,毀滅了人間所有的真心誠意。」(上,27)

現實中為了給自己的罪惡消除心理上的不適,把最後一點點殘存的良知泯滅,常常先異化自己或給自己一個貌似高尚的理由,然後將被害者異化——矮化為不必同情的東西,低級動物或邪惡的化身如「牛鬼蛇神」;電影中,老崔把小哥稱作「蝸牛」,吃他肉的時候不會有良心上的不安。

在血腥一幕發生的過程中,小格被乘著升降平台而來的「天降神兵」——尋找自己孩子的女人所救,我稱之為「女俠」,女俠奪過老崔手裡的「加強版武士刀」,調轉刀柄遞給小格,疼痛難忍,出離憤怒之下持刀殺死了老崔。這一段監獄的「袍澤之誼」就此結束。同時,小格經此一役,也完成了老崔對他的「規訓」,激發出求生的本能,讓自己原本追求和保持「道德理想「中的自己身旁——堂吉訶德身邊站立起桑丘,時刻提醒自己的現實處境,面對自身困境時多一些現實的考量,生存下去,那個「桑丘」就是以老崔的面貌住在小格的心中,直到本片結束。

險些被老崔當蝸牛吃掉的小格,自己卻像屍體上生出的蛆蟲一樣,靠吃老崔得以堅持到調換「監層」的那一天,數字還不壞:33。

幻滅

曾經的女監管

小格再次睜眼,來到了33層,這次他長籲了一口氣,至少能活下來了。新獄友是位中年女士,還抱著一隻臘腸狗當寵物,她曾是這個監獄的接待員,我稱她為「女監管」。「帶一隻臘腸狗進來不是明智之舉,女士。它更像是臘腸,而不是狗。」——這回輪到小格當「教員」了,女監管回應道:「我以為你對待動物會更明事理,畢竟你挑了一本書(進監獄)。」通過他們的對話實際上揭示了一個變化:小格認清了現實的處境,也變得世故了,遠離了教條,逐漸接受了自己新的身份——飢餓的囚徒。

就是這個女監管在小格入獄之前接待過他,在表格上寫寫劃劃,機械而熟練地與小格一問一答間,完成了入獄前的必要信息收集。其中一個問題是問小格愛吃什麼,小格若有所忌地回答:蝸牛。這與後來老崔把男主角當蝸牛吃有所呼應。我在想,小格顯然不很在乎蝸牛的生死問題,它們只是一盤小菜,吃不吃都不影響食客本身的營養攝入,是一個無關痛癢的回答和願望。影片還給了這些蝸牛以特寫,先是放在生機盎然的玻璃缸中養殖,那些蝸牛歲月靜好地緩慢爬行,沉默地活著,毫無警覺性,這些視覺的感受也是一種心理和行為的投射,然後廚師機械地將它們洗淨,蒸煮,淋上蒜汁兒,整齊碼放於碎冰鋪墊的小盤中以保持肉質的鮮美,我甚至都有了《舌尖上的西班牙》的話外音的幻聽了。但桑丘的嗓門打斷了我的幻聽:他們活在世間只是充數,黯然無光,卑不足道。(下,6)蝸牛的命運映射的就是監獄犯人的命運。

蝸牛的歲月靜好

讓我們將目光從蝸牛拉回到女監管,起初她很克制、自律,並試圖說服別人,她堅信只要每個人只吃自己的那一份定量,升降餐桌上的食物是可以滿足全體犯人的。在她的認知中,這個「監獄坑」有一個非常「高大上」的官方名稱:垂直自我管理中心。女監管以她為這個監獄系統服務25年的履歷為信用背書,堅持信這個監獄設計是完美的,可以導致「自發性團結」的發生,從而拯救所有人。此時化身堂吉訶德的女監管仿佛「顯聖」了——「我不論過去、現在、將來,我幹的事都是對的,也都合騎士道的規矩;我對這些規矩,比哪個騎士都熟悉。」(上,25)於是,女騎士不厭其煩地向下層的犯人「指導工作」、「發表重要講話」,但是那些上個月才剛剛從更深的「監層」熬到有相對豐盛的食物的「上層」的犯人似乎並沒有在全監獄掀起學習高潮,更不會領會什麼騎士精神。他們只會用報復的行為——狼吞虎嚥——來彌補之前監獄對自己的虧欠。對他們來說,飢餓只是監獄對他們的懲罰和壓迫,絕不是「改造」靈魂的「魔法」。他們的獄友中一定還有個桑丘陪伴,時刻提醒這些「餓鬼」——「世上最開胃的東西是飢餓,這是窮人短不了的,所以窮人吃飯最香。」又說」福氣來了不享,福氣走了別怨。「 (下,4)當監獄系統將人的命運隨機分配的時候,沒有人是安全的,沒有一個標準的遊戲規則起作用,有的只是彈性的猜忌和不可抗力對自身的威脅,那麼每個人只能啟動自身相對有效的「規則」作為依據去維護自身的利益,既然無法從這個監獄徹底逃離,那麼底層犯人用「準退出機制」來作為防禦性措施,也就再自然不過了。

」一個人如果追求不可能的事,當然就放棄了可能的事。「(上,33)那位女騎士——女監管所堅信和追求的就是不可能的事,所以對滿足犯人們飢腸轆轆的肚皮這樣的急迫性的常識置若罔聞;而犯人們的視角恰恰相反——滿足口腹之慾,全力將自己的生命存續下去才是最有可能做的事情,自律與道德說教就是「天上的老鷹「,看上去很美。

在女監管一通苦口婆心之後,小格都忍受不了這番白費唇舌的聒噪,於是對下層的犯人吼著:「照這位女士說的做,不然我每天都會在你們的食物上拉屎。」簡單粗暴,直接真誠。下層的犯人被迫照辦了。因為他們的利益被威脅,本質上是來自於上層的」死亡凝視「,仍然不屬於自發的團結,而是出於」恐懼「。這種死亡的恐懼感對於小格來說是深入骨髓的記憶,所以他比女騎士更了解他們的心理。此時的女監管還未品嘗到絕望的滋味,她面前乃是豐盛的菜餚。

女監管的寵物——臘腸犬的名字也值得玩味:拉姆西斯二世。這本是埃及的一個著名法老的名字,他通過與周邊國家的戰爭,實現了國家間的休戰,並締結了國際條約,一度實現了地區間的聯盟,從隔絕、孤立、分散的狀態中擺脫出來,求得某種意義上的「團結互助」;此外他還追求不朽,建造紀念碑式的歷史性龐大建築,以期垂範後世,在這一過程中,僅僅為了讚美他的功績或虛榮而生靈塗炭的那些人又有誰來記起呢?這又是影片的一個隱喻。

最終,拉姆西斯二世被他們救下來的瘋女人——在171層救下小格的女俠——殺死了。也許殺死它的直接動機就像小格看到女監管給小狗餵食時所說:「有人為了那一口願意去死,你知道嗎?……一個孩子可能會死!「。小狗的死,預示著女監管心中的」拉姆西斯二世」的「不朽」想法——自發性團結互助——神話的終結。

現世報很快到來,他們被調到了超乎女監管想象和認知的「監層」——水泥牆上刻著冰冷刺骨的數字:202。

要活得久,才見得多」(下,52),僅管女監管入獄前罹患癌症時日無多,但命運似乎要給她一個「幻滅」,她被眼前的現實「履帶」碾壓過去,粉碎了她對於監獄系統的信賴,她25年來的勤奮工作,就是為了捍衛她相信的那套寫在大街小巷,監獄各處,規章制度的「核心價值觀」,此刻變成了勒緊她脖頸的床單,雙腳踩翻了承載著信念的床頭,凌空虛無的一瞬間是實實在在的「救贖」。記得她曾在33層解開上衣,坦蕩無私般的告訴小格,她是行將就木的病人——被病魔摧殘傷痕累累的軀體即是證明,她以此想讓小格最後相信她的真誠,背負十字架聖徒般「弘法「的衛道士精神,但她有個致命的缺陷,她的上司對她隱瞞了部分事實,她處於沒有看到全部真相的「無知」狀態,她的表現只是無知者無畏而已。「自己做不了主的瘋子永遠是瘋的,自願充當的瘋子不願意發瘋就不瘋了。」(上,15)


羞憤和覺醒

顯而易見,小格再次擊穿人倫底線,他靠吃女監管的肉佐以撕著《堂吉訶德》的書頁吃了。接下來,他來到了6層,黑人(以下簡稱」小黑「)獄友難掩興奮的心情,樂不可支。小黑覺得幸福來得太突然了,他和第5層的犯人溝通——一對男女犯人。小黑用隨身帶著的繩子,想借助上層犯人的幫助爬到第五層,甚至幻想以此方式從此「平步青雲」奔向自由。但事與願違,小黑不但沒有成功,就在他行將接近第5層平台邊沿並伸出求助的手時,是女犯人的屁股對著他的笑臉拉出一截「米田共」,著著實實地甩到了他的臉上,小黑直接落回到第6層,並險些掉入萬劫不復的深井。這一場遭遇,讓小黑羞憤難平,拼命洗刷掉臉上的恥辱,然後就是一段幻滅的沉默和自怨自艾。

「被捉弄的固然傻,捉弄他們的也一樣傻;公爵夫婦捉弄兩個傻子那麼起勁,可見自己和兩個傻子正也不相上下。」(下,70)

小黑覺得是希望,別人眼中可能僅僅是愚弄你的機會,小黑一門心思的想著自己求生出逃的方法,卻忽略了現實處境的窘迫,自信心的膨脹導致過分輕信了別人,以己度人,最終害了自己。」我的命運向來由我自主;我不夠慎重,狂妄自信,就此出了醜。「(下,66)

《堂吉訶德》中騎士總認為自己遵從騎士精神,認為自己的愛戀對象最美,也強迫別人這樣想,甚至不惜決鬥拼命;與此類似,雖然同處一個監獄坑,但在有些人看來仍然不忘藉著優勢地位而欺壓別人,滿足自己變態的樂趣,當他們不敢面對強大的監獄壓迫時,這股被壓抑的能量自然就遷怒或發洩到比自己更弱勢的人身上。《堂吉訶德》中公爵夫婦利用騎士頭腦中不切實際的幻想設局對堂吉訶德主僕二人百般捉弄,以此取樂,即為電影此橋段之隱喻。

小黑的絕望,屈辱,心有不甘也影響了小格的覺醒,他想起女監管和他的對話:

小格:改變永遠不是自發的。

女監管:也許那就是你在這裡的原因。

最初女監管的回答是說給小格聽的,更是解釋她在這裡的原因,潛台詞就是她試圖通過一己之力影響他人,改變現狀,實現「自發性團結」,從而達到「共同富裕」。而女衛道士已經成了殉道者,此時輪到小格「鐵肩擔道義」了。

他說服了小黑,打算置之死地而後生,用行動來警醒全體犯人,靠一己之力實現對食物分配的優化,執行「計劃食慾」的基本「獄策」。恍惚間書中胯下一匹棗紅瘦嗎,身披鎧甲,手持利劍的堂吉訶德,騎著灰驢亦步亦趨緊跟主人的桑丘的形象呼之欲出。他們要行俠仗義,宣揚他們心中的「騎士道」,替」監「行道去了!

——桑丘插嘴道:「我這會兒看到了,公平真是好,連強盜也非公平不可。(上,60)

堂吉訶德說:自由和體面一樣,值得拿性命去拼。(上,58)

桑丘說:「‘我沒有廢君立君,不過是保衛主人’—我就是自己的主人。(上,60)

二人共同的信念:真理在我的一邊;誰敢道個不字,注定輸在我手裡!(上,58)

主僕二人

於是,二人經過某層的高人指點,用先禮後兵的方式大開殺戒,教訓膽敢反抗和不聽勸告的犯人,車爾尼雪夫斯基說:為了革命可以不擇手段!高人還建議他們保留一份意大利奶凍作為給零層服務人員「提醒」的信息,主僕二人為了心中的正義和覺醒,為了保護那個信息不被破壞,全力以赴,大開殺戒,此時的他們完全異化為嗜血的猛獸。

他們從第51層開始分發食物,越往下,場景越陰森恐怖,腐屍橫陳,彷彿置身層層墳墓;越向下,活著的人越像野獸,理性蕩然無存,唯有人相食相殺,毫無生氣,冷氣森森。最終,他們被這場「革命」反噬了。」桑丘道:死神——完全沒準兒……把世人的生命當流水似的喝來止渴。「(上,19)

分明是解救犯人於水火的」初心「,此刻竟然以血腥殺戮為手段,造成了更多的傷害與壓迫,他們為了自己心中的」道「,以某種高尚的名義,行不義之實。可悲,可嘆,可省。

新生的力量

影片中的「堂吉訶德」和「桑丘」終於來到了第333層,而且他們發現了那個孩子,那個幾乎貫穿整個影片的女俠在尋找的孩子,區別在於她要找的是兒子,而他們找到的是個小女孩。但這並不是影片的bug,而是暗示這個孩子根本不存在。這個「孩子」是女俠的幻想,後來也成為主僕二人的幻想。

那麼為什麼會安排這樣一個「幻想」呢。我試著提供一種解釋的可能性,供大家參考。根據我對漢娜·阿倫特《意識形態與恐怖:一種新的政府形式》(以下簡稱《意》)一文的理解,極權統治靠的是強迫力量,而能與之抗衡的唯一力量就是「創新」的能力,而創新能力「由每一次新生來保證」,「人的出生使每一個人成為一種新的開端,在某種意義上使世界開始更新。」由此可見,影片中無論是女俠的「兒子」還是「堂吉訶德」的「女孩」,對於他們來說,是在尋找一種新生的希望。他們以自己的「殉道」的教訓作為新生力量的「前車之鑑」,希冀成為覺醒的開端——「開端就是一種希望,是終結所能夠產生的唯一‘神示’」(阿倫特)。桑丘說:有白天就有黑夜,有黑夜又會有白天,不會長夜漫漫永不天亮的。

正如漢娜·阿倫特在《意》中所論述的「恐怖只有對那些相互隔離孤立的人才能實施絕對統治,所以,一切專政政府主要關注的事情之一就是造成這種孤立。」影片中的這種隔絕孤立感無處不在,人人都過著原子化的生活,只關心自己的處境,對周邊漠然無聞,這種狀態是最容易被極權統治所利用,喪失了本應擁有的自我創新——自組織能力,無法團結起來抵禦共同的困境;「垂直自我管理中心」這一冠冕堂皇的頂層設計,本質上就是權力毫無阻礙地逐級強力滲透和干預,無孔不入地權力意志,「關心」到每個人的溫飽問題,而無視權力對資源的掠奪與壟斷本身是造成人道災難的根源。

美食的「衛道士」

盛宴不代表盛世

影片中頻頻出現廚房繁忙的場景,廚師一絲不苟地製作出一道道美食,像藝術家一樣對待它們,美食陳列在升降台上,他們試圖通過在美食上的精雕細琢,向人們傳遞「藝術性」,宣揚食品不僅僅是提供熱量和營養的簡單餐食,更試圖讓食客們在感官上,味覺和嗅覺上體會出人與低等生物的根本性區別:人類通過附加在食物上的美感,韻律,色澤的搭配,調動人的各種感官來達到只有人類才具有的超越生存需要的榮譽感、儀式感、被別人承認優越感。在這一層面來看,廚師們又何嘗不是美食界的「堂吉訶德」呢?可是他們的一切「衛道「努力都是枉費心機的。經歷過生死掙扎的犯人們,已經將千百萬年來進化過程中,曾與低等生物兄弟擁有的相同的本能再次喚醒、激活並佔據了全部頭腦,他們和草履蟲或茹毛飲血的猛獸不再有本能意義上的差別,自我存續成為唯一目的。美食與野獸之間形成的張力,廚師的幻想與犯人——桑丘們的深淵之間的差距,仔細想想,那些監獄的管理者的內心又何嘗不是一個反向的深淵呢?盛宴不等於盛世。

尾聲

純良的動機不必然推導出美好的結果,真誠之心在缺乏必要信息充分的流通之下可能導致「倖存者偏差」的荒誕結果,甚至是悲劇的推動者。在影片中,無論是監獄的管理者或基層服務者,又或是犯人,都不同程度地在內心住著一對兒」主僕「:

——不顧現實的幻想家,理想主義者堂吉訶德。

——膽小圓滑,輕信的現實主義者侍從桑丘。

根據現實環境的變化,自身利益的考量,個人境界的不同,這對矛盾的結合體會以不同的權重比值出現在自己的」盤算「中。有主動,有被動,有清醒,有癡迷,有半夢半醒,有全然無知。

但這種盤算利益得失的理性,總會有人以超然的態度去面對世界的不公,他們以超越生死的大無畏精神,捍衛著他們所信奉的」道「,他們以自身獻祭於對真理的探求中,理性只會在如何最大限度地避免傷及無辜出現。」

人人都理性精明的社會可能導致的是群體的災難,每個人都計算著自己的得失,而罔顧他人與公共利益,最終損害的是全體人的利益,那麼就會出現「公地悲劇」的情況發生。弗朗西斯·福山指出:唯有當個人主義經過公共精神的中和,自由民主作為一個政治制度才能得到最好地實施……。(引自福山《信任》 2016.3 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而公權力對民間自發性空間過度的侵占,必然導致民間自組織能力的低下和缺失,更不可能實現「自發性團結」。

堂吉訶德:聰明人犯了罪,比笨人改得快。

他雖然敗在別人手裡,卻戰勝了自己;……這是為人在世最了不起的勝利。「(下,72)

影片的最後,小格帶著小女孩——對新生的希望,降落到監獄的最深層,雖然四周死一般孤寂無光,但頭頂的一道光彷彿直達天界,照亮人心。這個畫面不禁讓人聯想到羅馬的萬神殿,也是從穹頂射入一道陽光,隨著時間的變化,光線照到的神祇也在變化,彷彿在指引內心去選擇一個寄託,一份希望,這是宗教的救贖,信仰永恆的救世主情結。考慮到西班牙又是宗教信仰濃厚的國家,《堂吉訶德》中也處處體現宗教關懷情感表達。導演如此安排可謂恰如其分。

「我唯有尋死 / 毀滅自我 / 才剪得斷纏綿的煩惱 / 憑此一念 / 苦海有了邊 / 我歡忻得煩惱掃淨 / 忽然有了嶄新的生命 / 又點燃起熊熊情焰 」(下,69)

愛是一道光

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我的觀後感就此擱筆了,最後我想用一段摘抄來結束本文:

桑丘……說道:「我上過天,曾在高高天上瞰望地球,看到地球才那麼一點點大,從此我想做總督的熱腸就冷了一半。在一粒芥子上發號施令有什麼了不起呢?管轄幾個榛子大小的人兒有什麼尊嚴呢?地球上的勾當,我看不過是那麼回事罷了。

西峰秀色

2020.4.21 於北京 初稿

2020.4.22 再修改

堂吉訶德和桑丘·潘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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