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女人碎片》影評:喪失界限感的親密關係,是傷口上狠狠撒下的那把鹽
女人碎片影評瑪莎執意在家生產,為的是與母親強勢控制的生活劃清界限。但是她失敗了,她的孩子生下來就死在了她懷中。那一抹浴缸中的鮮血,成了她胸口永遠的「紅字」,她被卡在了「生門」中不得而出。
再站起身來,一襲紅衣包裹,她已是殘缺的人。她不顧家人極力阻撓,把孩子屍體送至醫學研究機構,希望賦予她那短暫生命以一點微不足道的價值。兩次簽字,一次迎來新生,一次送走亡靈,可兩者只相隔短短幾天,卻彷彿用盡了她的餘生。那是她生命不能承受之輕。
她在工作中變得刻薄,在家人面前變得敏感、陰翳、孤兀。任何一個親人、朋友跳出來以關心為名提起那件事,都讓她覺得自己像被一遍遍扒光了一般被審判、被羞辱。她拒絕了母親苦口婆心的說教和干涉,冷漠對待丈夫想要出遊和親暱(侵犯)的邀約……她與周遭人的關係斷崖式地下沉。
她的孩子死了。在這場橫亙在她眼前的變故面前,他們的悲傷和需索是如此不對等。她需要時間去化解這排山倒海的痛,而這恰恰是周圍的人不願給她的。每個人都在敦促她要「move on」,他們表現得殷勤而全能,他們輕描淡寫甚至絕口不提那場事故。他們甚至將孩子之死歸咎於助產士,企圖從中獲得某種責任轉嫁後的解脫。
但是此時此刻,這種「安慰」顯得如此廉價、蠻橫而面目可憎。它們如同她受傷後在其傷口上狠狠撒下的那把鹽,以為是在殺菌消毒,實際卻增加了她痛苦的尖銳性——她更加無法與自己、與任何人和解。
中間那段冰冷的河,她是如何泅渡上岸的,這裡不再贅述。最終的結果有點像童話。助產士被瑪莎當庭原諒。雪停了,大橋修好了,腐爛的蘋果核發芽長成參天大樹,結出新的果實。瑪莎把孩子的骨灰撒向大海,又當上了媽媽。
只不過這一次,孩子與新一輪的親密關係,能否彌合她支離破碎的生命?
不想多說生育或孩子之於女性意味著什麼。幾乎所有讚頌母愛偉大者皆是對女性的道德綁架和對女性獨立人格的褻瀆。這個電影講的不是母親失去孩子所罹受的痛,而是悲劇發生後,人如何處理親密關係帶來的二次傷害。
一直認同薩特的理論「他人即地獄」。處在困境關係裡的人,尤其是女人,永遠是破碎而不自由的。某種程度上,他人是其自我發展、自我完成的羈絆與負累。她們似乎永遠活在各種家庭、社會角色扮演裡,而在自我世界中缺席;永遠被裹挾在他人的評價、期待、界定和目光中不得扯脫;永遠被綑綁在社會秩序的烏合之眾裡迷失自我、隨波逐流……
所以最終,讓瑪莎分崩離析的不是那個死掉的孩子,而是她身上背負的母親之名、妻子之名、女兒之名、姐妹之名……那些無形卻沉重的標籤、責任、道義、「正能量」緊緊纏繞著她、撕扯著她的傷口,成為一次次「加害」於她的理由。
現實生活中許多家庭倫理悲劇都來自於這類親密關係的塌陷,尤其是在中國這種以傳統家庭為基本單位的社會結構中。兩代之間以「都是為你好」為名過多地插手對方的生活,又以「都是你的錯」來洗脫自己人生的失敗;夫妻甚至朋友之間沒有任何隱私空間,誰都可以將自己的意志強加於人,對他人的一切指手畫腳、品頭論足……
這些糾纏膠著又矛盾對抗的聯結,帶來的不是啟示、滋養與幫扶,而是無止盡的博弈、擠佔和損耗。說到底,人都是獨立的個體,喪失界限感的親密關係是危險而有悖人性的。能與生命中重要的人保持舒適的距離,不試圖去佔有、控制和支配,將他當成獨立的靈魂去尊重和理解,讓他自己去面對和處理他遭遇的種種,恰如其分地陪他走完某一段人生路,是種多麼寶貴的成全。
瑪莎最終選擇了原諒,是因為她清醒地意識到唯一能為孩子亡故負責的人是自己,唯一能讓她走出這段陰霾的人,也只有她自己。
我們又何嘗不是。畢竟每個人都是帶著他畢生要完成的課業而來,理應放開手讓他去主導、去決定、去經歷、去擔負、去清算、去了結。我們則退回來去完成我們自己。這不是生而為人,最大的善意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