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女人碎片》影評:女人的破碎是從生娃開始的嗎?
女人碎片影評在電影節線下停擺的2020年,《女人碎片》獲得了第77屆威尼斯電影節金獅獎題名,女主角凡妮莎·柯比更是摘得影后桂冠。榮譽似乎已經證明了影片本身的成功。影片的情節非常簡單,生活在波士頓的年輕夫婦瑪莎和肖恩決定在家中分娩,結果嬰兒出生後不幸死亡,兩人迅速被痛苦淹沒。肖恩陷於酗酒、出軌,最後選擇了離開。瑪莎獨自面對憤怒與痛苦,同時要處理與丈夫、母親、被起訴的助產士的複雜關係。最終瑪莎重建了生活秩序,與自己及他人達成了和解。
女性生育和喪子之痛,兩個主題的疊加本身就足以引起觀眾強烈的情緒,無論這種情緒來自於體驗還是想象。也正是因為如此,沒有經歷過生育沒有做過父母的人(不論男女)對影片的評價,總被認為有那麼一點「隔岸觀火」的嫌疑;而為人父母或是經歷過類似不幸的觀眾的評價,卻也難免帶著「借他人酒杯澆自己塊壘」的發揮。然而,是否具有評價影片的資格實際上是個偽命題。如果只有死過一次才能講述或討論死亡,那麼人類文明史上絕大多數的偉大創作都值得懷疑。雖然如此,從觀眾的評價觀察影片仍然是一條有趣的通道。
觀眾評價的分歧高度集中於影片開頭接近30分鐘的女主角在家中分娩的長鏡頭。分歧既關乎柯比表演的還原度,也關乎場景的必要性。有關必要性的分歧反映了對於主人公瑪莎之痛苦的不同理解:認為對漫長而粗糲的生產過程之記錄是必要的,意味著認同孕育生命正是一切「破碎」的開始;認為沒有必要,則大體上認同於「破碎」始於新生兒的死亡。這一認知的差異則進一步影響了對影片主題的理解:前者意味著瑪莎象徵著全體女性的普遍境遇,後者則更多地指向一種特殊境遇,畢竟失去孩子的女性相對而言是少數的。但無論是從哪一條路徑認知或評價,影片本身都存在著無法忽視的缺憾。
認為不必要的觀眾一般會同時認為,影片對瑪莎在新生命逝去之後的身心狀況呈現得非常細膩。長久的沉默、寂寥的行走、近乎麻木的神態,真實精準地還原了過度刺激之後近於「行屍走肉」的狀態。這樣靜謐克制的表演與鏡頭語言,既與瑪莎的精神狀態相呼應,實際上也為觀眾築起了一道心理防線,避免了悲傷的沉溺。但上廁所時脫下的成人紙尿褲、逛超市時自然分泌出的乳汁,這些鐫刻在肉身之上的無聲標記,仍然讓觀眾在毫無防備之時被疼痛穿透刺傷,也窺見了瑪莎在平靜之下的暗潮。然而,也正是因為瑪莎在悲劇發生之後的獨角戲是成功的、非常充分的,反而使得分娩長鏡頭有了炫技之嫌。也就是說,分娩的場景即使用分鏡頭表現,或者不用那麼長的時長,也並不會削弱影片對瑪莎之痛苦的表現力度,更不會減輕瑪莎的痛苦本身。
沿著這一思路前進,大概率地會認為影片以小女孩爬上蘋果樹作為尾聲是失敗的。一方面,影片幾乎勻速的敘述時間被突然打破。10月、11月、次年1月、2月、3月、4月,影片中刻意標記的時間是均衡的,情緒在其中以強烈的力度但緩慢的速度釋放。結尾處的小女孩顯然已經四五歲了,突然的變速讓影片彷彿從現實主義一腳踩空掉入了童話傳奇的時間線之中。更重要的是,這突然提速所刻意展示的溫情脈脈的治癒,在粗糲的分娩和漫長痛苦的襯托之下顯得過分輕易,甚至流露出虛假和可疑。觀眾在此提出質疑是難免的:時間真的能夠撫平一切創傷嗎?另一個新生命真的能夠替代逝去的生命嗎?審美偏好各有不同,有人喜歡溫暖美好的happy ending,也有人享受在文藝作品中「找虐」;但無論哪一種偏好,大概都不會覺得 「痛苦」與「治癒」互相消解能夠被視為圓滿的創作。
從分娩長鏡頭是必要的這一起點出發同樣也會遭遇矛盾。認為它是必要的,自然不是認為生產難不難、痛不痛會影響母親對孩子的珍愛程度,從而影響瑪莎失去孩子的痛苦程度;而是認為生育的艱辛、疼痛和風險象徵著女性的生存處境,失去孩子只是瑪莎破碎的生活中最悲傷的一塊碎片。正如前文已經提到的,從這個角度切入,影片想要關注的便由一種特殊境遇過渡到了女性整體的普遍的境遇。
從情節的副線來看,影片確實有此意圖:瑪莎與肖恩「女高男低」的跨階級婚姻、瑪莎與母親累積多年的母女矛盾、瑪莎、母親與助產士以及律師的「女性戰爭」等等,這些都是非常典型的展現女性生存處境的情節設置——聚焦於女性與他人的關係。然而影片在瑪莎的關係刻畫上恰恰是失敗的,失敗在刻板、簡單和變化突兀。身為建築工人的丈夫粗糙、無禮,在性和酒精中自我麻醉,這是最為刻板的工人階級形象,也是對婚姻破裂最空洞的想象。瑪莎與母親的關係更是套路,強勢的母親希望女兒按照母親規定的期待的方式生活,女兒不願屈服,從著裝打扮的日常小事到婚姻生育的重大抉擇都透露著對母親的反抗。瑪莎與母親的和解始於母親對往事的深情講述,瑪莎對助產士的原諒則通過法庭上的慷慨陳詞來表達,這些突然的小高潮都依託於編劇的金手指而缺乏充分的鋪墊。
然而從故事性的角度看,這些失於簡單刻板的人物刻畫和情節安排構成了故事的完整性——破碎的瑪莎通過修復與他人(也包括逝去的孩子)的關係完成了自我療癒。也正是沿著這個思路,影片結尾的小女孩和蘋果樹也可以被視作是必要的,新生命的再次誕生和健康成長才是真正的「痊癒」。
或許可以說,影片的癥結恰恰在於試圖用完整的形式去表達女性破碎的情緒,最終導致了它作為藝術作品的撕裂破碎:當瑪莎獨自一人的時候是冷峻壓抑的現實主義,當其他人出現的時候瞬間切換成了市級衛視的八點檔。將該片與不少觀眾也提到的《海邊的曼徹斯特》(下文簡稱《曼徹斯特》)稍作對比或許更能看清問題所在。兩部影片有著一致的主題「喪子之痛」,有著身份相同的工人階級父親;《曼徹斯特》中的船、大海、冰雪與《女人碎片》中的橋、蘋果、冰雪也構成近似的隱喻。由於自身過失失去孩子的李·錢德勒被病逝的哥哥指定為姪子帕特里克的監護人,影片的主線便是李回到家鄉與帕特里克的接觸溝通。《曼徹斯特》是真正破碎的,李的語言、行為、意識是破碎的,與他人的關係是破碎的,影片的結構和時間線是破碎的,甚至連最後的結局也在很大程度上是破碎的。李放棄了對帕特里克的監護權,將他交給了哥哥的好友領養,他向16歲的少年坦承「我受不了」 ——重新落在他身上的「父職」並沒有修復他的創傷。當然,叔姪二人雖艱難緩慢但仍舊逐漸走近的關係暗示了更好的未來,結尾李的離去表達的是治癒開始的可能性而非完成。當影片並不試圖保持故事的完整性的時候,反而更圓滿地呈現了「男人的碎片」;當影片並不試圖講述男性的普遍境遇而專注於某個男性的特殊經歷時,反而流露了更誠懇的堅實的關懷。
我私人的遺憾也正在於此,為何男性的痛苦總是擁有更純熟、充分、圓滿的表達,而女性的痛苦總是在表達和消解的矛盾中懸浮。據報道稱《女人碎片》與導演編劇夫婦的親身經歷有關,是一部自我療癒之作。那麼在此說影片是消費女性議題自然是一種險惡的臆測,但影片講述女性處境失於簡單的缺憾依然是不可否認的。當然了,我會覺得《曼徹斯特》更好,或許也只是因為身為女性其實並不真正懂得男性的痛苦罷了。距離產生美。我希望這個解釋是真的。
註:本文已發表於《北青藝評》,發表時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