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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女人碎片》影評:女人碎片,女人的鬥爭

女人碎片影評

很多人說此片是關於傷痛,關於原諒,關於孕育。也許沒錯。但我覺得一個貫穿全片的更重要主題是女人的struggle。所謂struggle,既是一個遭遇災禍的人為了活下去而進行的掙扎(就如落水的人在水裡撲騰),更是一種主動的抗爭——瑪莎時時刻刻都在爭奪權力。

她和丈夫爭執孩子名字的拼法,丈夫說那只是一個「微小細節」。瑪莎非常憤怒,因為對她來說,那不是微小的細節,那是權力:話語權,決定權,控制自己身體的權力,解讀自己生活的權力。那些東西,對她而言,或者說對女人而言,是極端重要的(但不幸是需要爭取的,而不是與生俱來的)。基於同樣的原因,她和母親爭執孩子的屍體怎麼處理(捐贈還是土葬),爭執打不打官司,爭執她是否出庭作證,爭執她該怎麼生孩子(在家生還是去醫院生)。

奇怪的是(其實一點也不奇怪):她明明只想想控制一些看似無關緊要的「微小細節」,那些權利好像毫無疑義地應該屬於她,但獲得它們居然那麼困難,需要那麼多的爭鬥。人們總是說「我們完全理解你有權這麼做,但是……」。人們承認她的權力,但繼續毫不顧忌地對她指手畫腳,告訴她「你應該做什麼」「怎麼做對你最好」。母親說:「要是你按我提出的方式做,你現在就會抱著活著的孩子」「你要做的就是把頭抬起來,像我當年那樣」。做愛時她告訴丈夫褲子拉鏈在後面,但丈夫居然一定要撕扯她的褲子,她說給我幾秒鐘讓我自己脫,丈夫居然勃然大怒並表示她的行為已使他興致全無。真的,簡直令人無法相信,一個女人的生活需要這麼多的掙扎/爭鬥,連自己脫褲子的權力也需要爭取和打鬥。八竿子打不著的路人(母親的朋友)也敢突然在超市裡跳出來定義她的生活。一個很有象徵意義的場景是:她生完孩子回去上班,發現一個男人坐在她的辦公室裡用她的電腦。她說這是我的辦公室,對方一副「哦哦哦,好好好, 你別激動」的樣子。她不得不問:「請問我看上去很嚇人嗎?」這真的非常典型:沒有人否認那是她的辦公室(權利),可是這完全不妨礙別人大大方方、理所當然地侵占那間辦公室(權利)。

一切都需要去鬥爭,所以她的生活才如此艱難,這不全是因為孩子的死,孩子的死只是一個觸發衝突的事件。於是一切都成了鬥爭。連要不要鬥爭本身也是一種權力鬥爭(母親堅持認為瑪莎必須去鬥爭,去打官司;而瑪莎卻抗拒和反對這種鬥爭,她的抗拒是她的鬥爭)。甚至我們可以猜想,她選擇這個又窮又沒文化的配偶,大概也是為了與母親鬥爭,爭奪對自己人生的控制權。從母親出錢買車,到母親開支票勸男人滾蛋,這場權力戰爭一直在繼續。

瑪莎算很有鬥爭精神,她被塑造成一個叛逆的中高產階級女人。但她也有她的軟弱,那些軟弱隱隱約約地被描繪成一種女人特有的軟弱:比如她明明沒有興致,在丈夫撲向她的時候還是半推半就地進入了同意狀態。比如她看到街上的孩子時的那種痛苦和無助——她丈夫也為失去孩子痛苦,但他的痛苦表現為對醫生大喊大叫,表現為威脅賣車的人,等等;那是理所當然擁有權力和力量的痛苦,和瑪莎的不同。她的軟弱,似乎是因為擁有女人的身體(或身份)而存在。她的鬥爭,並非總能成功,有很多「半推半就」,和性愛同理,是「我並不想,但依然進入了同意狀態」,那好像是一種很「女人」的退讓。比如她一開始很反對打官司和出庭,後來卻還是出庭作了證。但她也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在法庭上做了原諒助產士的發言。她的這些抗爭也彷彿是很「女人」的:她訴諸感情、訴諸愛,說我的女兒存在不是為了爭鬥和復仇。

女人的存在不是為了爭鬥和復仇,而是為了愛。瑪莎自己似乎也相信這種說法。

可是:以人們認為很「女人」的方式抗爭成功,到底是抗爭成功還是抗爭失敗?

影片的結尾有兩個很有意思的細節。

第一個是母親似乎表現出老年癡呆的傾向,她不記得自己點了什麼菜。母親說:我沒點那個。瑪莎說:你點了,你喜歡lemon poppy。母親說:我不喜歡。這時候母親表現出了顯然的猶豫和恐懼,而瑪莎從未如此成熟和堅定。她們的權力關係終於倒轉。從前是瑪莎說「我喜歡這個/我要這樣做」,而母親說「不對,你喜歡哪個/你要那樣做」。如今調了個兒。但這變化並不是因為瑪莎取得了某種本質上的成功,而僅僅是因為母親老了、病了,而瑪莎到了成熟的年齡。權力關係本身並未改變,還是那套「我不要你覺得,我要我覺得」。

第二個細節是瑪莎叫女兒從樹上下來吃飯。瑪莎說:「我做了你最愛吃的東西。」女兒說:「是冰棍嗎?」「不是。」「是爆米花嗎?」「不是。」如此等等。女兒最愛吃什麼依然不由女兒決定,而由母親說了算。權力關係一點也沒變,不同的只是瑪莎現在是母親,而不是女兒了。

舊的橋斷了(因為共振和本質的缺陷),但新的橋修通了 。桌子上蘋果核變成了陳舊的棕色,但冰箱裡的蘋果種子發芽了 ,長成了蘋果樹。只是,如果仔細想想,新的橋也許一樣可以因為共振斷掉,新的蘋果切開也許還是會變棕色。

這結尾讓我困惑。彷彿一切都變好了,又彷彿一切都沒有變化,只是一代一代,生生不息而已。

不過也許我們應該相信,我們會進步,我們最終會造出抗震的橋和抗氧化的蘋果。至少從微觀的角度看,在瑪莎個人的故事裡,她在鬥爭裡產生了連接,治癒了傷害,找到了屬於自己的位置。她通過法庭上的宣言完成了對母親的抗爭。承認自己的選擇並不合理/並非最優,本身也是爭回了一種權力。

這不是老套的「時間治癒一切」,因為瑪莎並不是靠安靜的等待挺過了痛苦。 她始終在鬥爭和掙扎。那些鬥爭的碎片,拼成了一個也許並不完整的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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