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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花漾女子》影評::猶在噩夢中

花漾女子影評

喧鬧夜店,商務男士的西褲海洋裡,名叫傑瑞的男人發現紅色沙發正中癱坐著一個爛醉女人。自認是好人的傑瑞自然會上前關心,而接下來的提出護送、哄騙回家、再到把對方的神志不清當做口頭同意,在他看來也是自然而順理成章。畢竟在他眼裡,一個獨自醉酒的女人,根本就不懂得自尊自愛。

然而,當傑瑞將手伸向女人身體,之前還說話含糊走路踉蹌的她突然翻身坐起,毫無醉態且氣勢逼人地質問:「你在幹什麼?」

這個熱衷於給性侵犯帶來驚嚇和羞辱的女人,就是《花漾女子》的主角凱茜。多年前,摯友尼娜遭受的強姦悲劇讓凱茜放棄了醫學院的學業,也放棄了前程似錦的人生。如今,剛過三十的凱茜白天在咖啡館當店員,晚上在酒吧當「演員」——扮演輕鬆易得的獵物,為圖謀不軌的男人設下陷阱。

當昔日同窗瑞恩帶來當年事件的新信息,渴望救贖和審判的凱茜終於踏上了為友復仇的必然道路。從強姦犯到旁觀者,從健忘的院長到昧良心的律師,她一個都不寬恕。

同它的主角一樣,《花漾女子》也熱衷於反差和反轉。影片在不同類型與情緒間切歌一樣遊走跳躍,復仇主線的懸疑驚悚元素中穿插著霓虹映照的浪漫喜劇橋段,沉鬱和憤怒裡點綴著聰明的黑色幽默;它有著暗黑嚴肅的故事底色,卻在視聽上搭配糖果般鮮嫩的色彩和俏皮的配樂,拿艷粉色的章節卡切分沉重的復仇段落,用帕里斯·希爾頓的《Stars Are Blind》和緊張撕扯的弦樂版《Toxic》分別為愛情和暴力伴奏。

而《花漾女子》的最大反轉,也正好對應它的最大賣點。凱茜規劃周密的復仇,很自然會為影片貼上#MeToo時代女性主義復仇爽片的標籤,然而當凱茜的多數報復行為被證實為非暴力的虛張聲勢,當影片來到令人不安甚至不適的結局,觀眾或許會發現,導演兼編劇埃默拉爾德·芬內爾努力勾勒的復仇電影敘事走向,不過是對觀眾預期的一次成功捉弄。

《花漾女子》從一開始,就沒有打算成為一部單純的復仇爽片。復仇爽片的理想主角首先就不太可能是凱茜這樣的,她憤怒卻不狠辣,聰明卻毫無體能優勢,飛蛾撲火的自毀傾向和玉石俱焚的悲壯勇氣都太過濃烈,隨時要淹沒她的嬌小身軀。

而鏡頭對凱茜的密切注視和故事從主線上的數次抽離,也一定程度上證明,比起高效地到達一個可能的快意結局,《花漾女子》更希望在凱茜的世界裡多沉溺一會,像是在悉心呵護一個愛不釋手的芭比娃娃,不斷用粉藍色彩和暗夜霓虹裝點她的背景,甚至不惜以流暢度和整體性為代價,也要用影調和類型上的跳躍去實時匹配她變化中的心境。

在如此偏心的觀察下,凱茜身上的雙重性、她的迷失和分裂更顯得豐滿清晰。 凱茜的裝束,是她生活細節中最能凸顯這種雙重性的一處設計,將她刻意地放置在兩種女性氣質的極端。白天的凱茜永遠打扮得像個戀愛中的女孩,馬卡龍色的指甲搭配軟糯毛衣和印花連衣裙;而晚上的凱茜則消失在濃妝和高跟後面,性感危險、線條鋒利,彷彿時刻準備著刺穿下一個「熱心」男人的襠部。

黑夜裡這副誇張皮囊自然不可能是凱茜真實的樣子,它不過是用女性魅力做成的魚餌,但日光之下那副溫柔無害的洛麗塔裝扮也不太像是凱茜的本來樣貌,更像是另一種安全感和自我認同雙重缺失下的表演。我們沒有機會見到真正的凱茜,那個花漾女子只活在父母的痛惜和與尼娜的舊合影裡。 故事中心的這個凱茜,只是丟掉了全部自我、夢想和人生的一塊悲傷的碎片,她明明也是那場性侵的間接受害者,卻一次次重溫噩夢,在漫長時間裡當起另類的行刑人。

扮演凱茜的凱瑞·穆里根,在影片中貢獻了絕佳的表演。凱茜甜美風趣,機敏冷靜,但這樣的表層下卻隨時有一根弦正處在斷裂邊緣。穆里根非常到位地把握住了這種將斷未斷的平衡和張力,她像一尊美麗卻易碎的瓷白聖母像,彷彿稍有不慎,填滿身體的憤怒和傷痛就會傾瀉而出。

《花漾女子》無意成為復仇爽片的另一個原因,在於凱茜試圖對抗的不是某個具體男性,而是令人窒息、偏袒罪犯的強姦文化。

影片用很多精準的細節還原了獵食女性的天羅地網,重現每位女性都不陌生的噩夢般的日常。陷阱、危險和潛在的強姦犯隨處可見,夜店裡,撿屍的「好心」男人們成群結隊業務熟練,約會時,表面無害的男人神不知鬼不覺地就把約會對象帶到了他家樓下;幫凶也隨處可見,網約車司機即使看到女乘客不省人事也默許男乘客修改目的地地址,到了第二天清晨,獨自回家的女人又會收到路人男名為「walk of shame」的新一輪貶低和侮辱。

而一旦性侵不幸發生,「前程似錦的男孩」會受到無罪推定的袒護,受害女性卻要面對異性的狡辯、同性的割席、鋪天蓋地的蕩婦羞辱與二次傷害,被迫完成自證清白的不可能任務。

男人真是讓人羨慕的物種。他們有太多托詞也太會互相包庇,「我喝多了」「我還是個孩子」可以成為百試百靈的藉口,而只要兄弟們沆瀣一氣氛圍到位,當眾強姦女性就變成刺激玩樂,甚至謀殺都可以粉飾成意外。

但到了受害女性這裡,無數人拿著放大鏡在她們的傷痛之中找汙點,一旦發現不完美,就歡天喜地地為她蓋上咎由自取的印章。如片中律師所說,一張受害人在派對上喝醉的照片,就能讓陪審團的天平傾向侵犯者。

面對這樣密不透風的系統,凱茜注定很難取得理想化的勝利。最終對峙時,當年的強姦犯委屈地表示:「受到這樣的指控是每個男人能經歷的最可怕噩夢。」凱茜反問:「你能猜到每個女人最可怕的噩夢是什麼嗎?」

《花漾女子》無意將男女分置對立的兩極,故事中既有悔悟的男性也有冷漠的女性,但影片確實呈現出一種兩性間無法互相理解的悲觀。光教導男人們「拒絕就是拒絕」是萬萬不夠的,他們對於各類道德準則其實都心知肚明,但仍然會抓住一切機會心存僥倖地去求取性別優勢下的誘人獎勵。

凱茜用虛假情境讓女性旁觀者感同身受,恐嚇威脅了一幫欠缺賊膽的男人,但她終究無法讓大多數男性,特別是權力最高位的「阿爾法男」共情、懺悔,只能不斷以自身為餌,以慘痛代價求助於更有威懾力的外部武器。最終,《花漾女子》沒能帶來大仇得報的爽快,只留下了持久的憋屈和隱痛。所謂的復仇電影,不過是又一齣沒有贏家的悲劇,一位破碎女人的糖果色噩夢。

我們初見凱茜時,她正身體舒展掛在酒吧沙發上,而最後她也用同樣的姿勢告別,雙手平舉,像極了十字架上某位著名的贖罪者。美好的仗她已經打完了,至於剩下的我們,猶在噩夢中。

(本文首發於《環球銀幕》公眾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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