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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遊牧人生》影評:心安理得的孤獨,自洽的歸宿

遊牧人生影評

在《遊牧人生》的開頭,弗恩開著她的房車,穿過寒冷的內達華公路。當風吹動窗戶時,她對著空曠的道路,獨自哼唱著不合時宜的讚美詩。她的目的地是亞馬遜的一個倉庫,她將在那裡耗費幾週的時間,密封包裹以備運送。這樣的工作或許並非天賜之選,但它將幫助她和許多流動的勞動力度過一個艱難的冬季。 「我不是無家可歸(homeless),我只是無房可住(houseless)。」藉由這樣的漂泊,《遊牧人生》似乎試圖對「家」這個概念的意義進行沉思:它是否必然存在於一棟建築中,或者只是一輛車就夠了?安全感和歸屬感存在的前提,是否注定是親緣關係?上述這些東西,在電影的不同時刻,弗恩或許會失去它們。但也恰恰是這部沒有多少情節、也經常沒有對話的電影,從來沒有要求我們同情她,就像她自己也一點不需要同情自己一樣。 在一個幾乎沒有情節負擔的故事中,我們跟隨著流浪者弗恩,這位60多歲的女人。弗恩獨立、聰明、足智多謀,但也經常難以被理解。她對她所採取的樸素的生活方式有著強烈的依戀,生存技能讓她在從一份工作到另一份工作的過程中或多或少地保持漂浮,即使現實並不是沒有為她提供看似可取的選擇。弗恩在這裡不是受害者:她有選擇,即便對她而言,沒有一個是有吸引力的。 老實說,弗恩並不總是一個容易愛或被愛的人,她與萍水相逢的戴夫以及妹妹多莉的關係就證明了這一點。然而,在弗蘭西斯·麥克多蒙德的演繹裡,她又是一位迷人的、堅強的女性,你不能不支持她,即使你並不總是理解她的理由。弗恩擁有令人難以置信的安靜,她很少說話,除非她有話要說。她是工人階級,偶爾粗魯地直言不諱,但她也是一個充滿驚喜的女人:我們看到她獨自在房車裡練習長笛,我們也看到她向一個年輕的旅行者背誦了一首記憶中的詩。弗蘭西斯·麥克多蒙德用她兼具深度與模糊性的表演暗示:弗恩不斷更迭的生活軌跡,既是對某樣東西的尋找,也是對其他東西的迴避,甚至她自己也不完全確定這兩種東西究竟是什麼。 導演趙婷善於呈現其鏡頭構圖的抒情美:長時間的拍攝,角色被放在前景中,背景巨大如畫的風景使角色相形見絀。這些鏡頭有一種明信片般的美感,主題與雄偉絢麗的水彩畫相映襯,但從不為了追求特定的視覺效果而美化自然。這些孤獨的道路、崎嶇的山脈和岩石沙漠,是遊牧民生活的固有部分。從內華達山脈到南達科他州的荒地,再到亞利桑那州的沙漠,有時弗恩透過車窗看到一頭奔跑的野牛,有時她獨自一人赤身裸體漂浮在瀑布邊的森林泉水中,這些暗示了她從大自然中汲取的力量和獨立精神。 然而,疊加在這些難以忘懷的、廣袤的自然風貌之上的,是21世紀的資本主義。對美國中西部風光的欣賞融入了敘事,這種敘事經常將弗恩房車的狹小空間與她車外的開闊空間進行對比。弗恩的工作場景也經常被從遠處拍攝,鏡頭彷彿在強調它們的非人尺度;但是,無論是電影製作者還是角色,都沒有對現代勞動的剝削性質進行任何說教或反詰,這些是留給觀眾自己去體會的。弗恩是一個仍在哀痛中的個體,對人與人的關聯與互動的渴望,一直干擾著她嘗試表現出來的篤定。她沒有被陌生人或認識她的人拋棄——人們主動提出接納她的意願,只不過那些從來都不是她想要的。在遊牧者的群體中,人們相互交叉,互相幫助,但從不試圖把彼此抓得太緊,她似乎找到了自己的歸屬。 遊牧者群體內部看似疏離卻實屬珍貴的情誼是一個令人感動的地方——老年男女在超越政治陳規的善良夢想中彼此照顧,這份來來往往的友誼不受距離限制。像弗恩一樣,他們中的許多人接近退休年齡,但他們沒有努力維持他們曾經擁有的東西,而是削減了他們的慾望需求。他們是上一次經濟衰退的難民,是不斷上漲的房價的難民——然而,創作者拒絕把他們僅僅歸結為日益冷酷無情的資本主義制度的副產品。透過這些人物,人們能夠不帶懷舊之情地審視美利堅早期開疆拓土的思路,同時也不需要將我們社會結構中正在被侵蝕或已經失敗的部分病理化。通過必要的人生選擇,這一群人已經以過往職業生涯的磨礪換取了一種不穩定且小心翼翼的解放——陌生人在彼此的生活中進進出出,沒有障礙:交換香菸、三明治或工具,分享他們過去的創傷,以及在開闊的空間中找尋寧靜。 如果說,這部電影在某種程度上是一支正在消失的美國藍領社會的輓歌,那麼它也是對這個世界上倖存的和正在適應的被遺棄者的個性化讚美。《遊牧人生》不僅僅是邊緣生活的編年史,它也在向我們展示那些已經遠離主流、開拓自己的道路的個體正在如何塑造自己的身份。電影裡的美國廣袤而又荒涼,一直延伸到昏暗的地平線。可是,這部電影向人們展示,在艱難和心痛的同時,這種生活方式也有寧靜,甚至是一種欣快——沒有房子和財產的負擔,人們可以在愛默生和馬克·吐溫時代的傳統中獲得光榮而又非常美國化的自由。 我們不一定都能直接感受到弗恩曾有過的掙扎,但我們都能感受到那種不安和不確定感。COVID-19揭示了社會中巨大的斷層線,以及對於那些身處裂縫邊緣的人來說,生活是多麼不易。遊牧民的形象似乎是對2020年動盪和焦慮的回答,這些形象包含了最簡單事物的許多美好。遊牧群體裡都是生活過的人,生活總是會帶來一些痛苦,但定義它們的是快樂——自給自足的快樂,湊合著用你所擁有的東西,盡可能以交換來獲得你所需要的東西。這是一個令人驚訝的小世界,一些人遵循著相同的遷移模式,並相互碰撞。 創作者通常傾向於判斷他們的角色:好人在這裡,壞人在那裡;哪些是主角需要解決的問題;電影結束時,他們到底應該開心還是難過;他們的宿命是否是注定的……但是,趙婷卻以不加評判的方式邀請觀眾自己決定他們對弗恩生活方式的看法。弗恩認為她不需要被救贖或拯救,導演也沒有按下暫停鍵試圖讓我們同情她,與此同時,也從未低估她的孤獨和悲傷。弗恩可能屬於這樣的一種游牧傳統,但僅憑傳統無法解釋她內心深處的矛盾。她從柔軟溫暖的床上退縮,彷彿這些溫馨是與自己相當疏遠的事情;她渴望孤獨,從中感到舒適,然而陌生人的陪伴也同樣是重要的。我們可以像閱讀地圖一樣閱讀她的這些人格,它引導我們更加深入內心世界,給模糊的個人歷史賦予形狀和形式。弗恩以她笨拙的步態和扭曲、謹慎的微笑,成為她所觀察的一切的主人,成為她長途駕車時所看到的田野和山脈的主人,成為她停留片刻的溪流的主人,成為她可能碰巧瞥見的威嚴的野牛的主人。什麼是家?她的家就在這條路帶她去的任何地方——無房可住,但從不無家可歸,即使孤獨,但也平心靜氣、心安理得。 如果你想從生活中獲得更多,你必須失去對單調的安全感的偏好,採取一種雜亂無章的生活方式,這種生活方式在你看來首先是瘋狂的;但一旦你習慣了這樣的生活,你就會看到它的全部意義和難以置信的美麗。 影片最後,當弗恩看著現如今空蕩蕩的內華達小鎮、工廠和她度過大半生的家時,早期場景的兩句台詞引起共鳴。一句是她對穿過沙漠到山裡的景色的描述:「我們的路上什麼也沒有。(There was nothing in our way.)」另一句是她從父親那裡學到的話:「記住的東西就是生命。(What's remembered lives.)」《遊牧人生》是一部不張揚的電影,它恰當地展現了曲折、從容不迫的非敘事性層次感,而不是用標準的功架來構建故事。重要的是,它的許多安靜的、看似無關緊要的遭遇和孤獨沉思時刻的累積效應,反映出了「局外人」存在於世的獨特寫照。如果沉浸在電影時而憂鬱、時而明亮的節奏中,你會發現不少的美麗、寧靜,這些都很自洽,都很舒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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