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遊牧人生》影評:撕去影像與現實之間的薄膜
遊牧人生影評假如,我是說假如。
在好萊塢闖蕩的華裔導演和演員們有個聊天群的話,那麼2020年9月13日恐怕會是有史以來最熱鬧的一天。
這一天,導演趙婷憑藉她的新片獲得了威尼斯電影節最佳影片獎,即大名鼎鼎的金獅獎。
在此之前,能夠獲此殊榮的華人導演僅有5位:侯孝賢、張藝謀、蔡明亮、李安和賈樟柯,清一色的世界頂尖大導。
而趙婷,正是那位刷新歷史的NO.6。
不得不感慨,趙導真是潛力無限。
這倒不是我想吹彩虹屁,而是真情實感地想說一句,瑞思拜。
你能很明顯從本片中看出學院派的影子,無論是運鏡還是情緒的鋪陳、配樂、影像風格,永遠都那麼古典、優雅、克制。
真情流露而不煽情,揭露現狀而不憤慨,刻畫離別卻不傷感。
再加上素人演員的參與、以《遊牧人生:生存在21世紀的美國》作為文學底本,更是撕去了虛構與現實之間的那層薄膜。
最終的呈現效果,是整個故事既像電影又像紀錄片,令人沉迷。
本片的故事並不難懂,它簡單到一句話就能概括。
那就是寡婦弗恩(弗蘭西斯·麥克多蒙德飾)獨自駕駛房車,在美國西北部流浪與艱難生存的故事。
經歷二次濃縮以後,整個故事甚至可以只剩三個關鍵詞——一人、一車、一世界。
故事框架的極簡,卻不意味著文本與敘事的單薄。
它或多或少地展示了三個剖面,其中包括亞馬遜車間與恩派爾的廢棄工廠、遊牧民營地、荒野與沙漠。
很顯然,這三者分別指向了資本主義、社會、自然。憑藉三者的相互勾連,不著痕跡地就串起了整條故事的脈絡。
故事的開端,要從小鎮恩派爾說起。
弗恩的丈夫波曾是美國內華達州恩派爾的一家石膏廠的工人,由於需求衰減,經營近百年的工廠被關閉。
兩人的生活,也隨之受到影響。
直到他去世多年後,弗恩清點好丈夫的遺物,帶著兩人的共同回憶,開著一輛舊房車上路了。
她的第一站,是沙漠玫瑰停車場。
生活的艱辛與美國北部的苦寒,幾乎是迎面撲來。
車外,是冰天雪地。
車內,沒有暖氣,同樣冷得像是冰窖。
弗恩一邊被凍得瑟瑟發抖,一邊拼命裹緊毛毯,試圖汲取一丁點的暖意。
等到了晚上,她只能靠著一盞僅有的小檯燈,在微光中摸索著吃飯、幹活、換衣服;
因為沒有固定的住所,她時常被人看作流浪漢,投以同情的目光。
面對他人的不解,弗恩只好反復強調:我有工作,也有住的地方,你們不用擔心我。
為了找到合適的工作,弗恩遞上了一份求職申請表。
經過一番交談,對方表示,「你可以考慮提前退休。」弗恩停頓了幾秒,先是滿臉心酸地說了一句,「I need work.」,然後又迅速補上一句,「I like work.」
「喜歡工作」,是藉口。
「需要工作」,才是真相。
信息濃度極高,是電影的一大特色。
短短的15分鐘,便足以揭露出美國社會裡系統性的暗瘡——
譬如說,資本主義對工人的異化和壓榨;工業衰落之後,美國鏽帶地區的工人們生活水平的急速倒退;
福利機構對於養老的兜底力度不足,導致本該退休的老人們無法安度晚年。
這些問題,又恰好處於環環相扣的狀態。
有此才有彼,有彼才有此。
由於失去工作,政府發放的養老金又不足以維繫生活,老無所依的老人們才被迫進入亞馬遜,投身進這座科技外殼包裹著的勞力工廠,繼續忍受被壓榨的生活。
再留意一個細節。
片中,和弗恩同桌吃飯的工友裡有半數以上是中老年人。
可想而知,他們大概都有著類似的遭遇。
比如,已經62歲的琳達·梅。
多年前,在金融危機的打擊下,四處都找不到工作、陷入絕望的琳達原本做好了自殺的準備。
後來實在不忍心讓寵物狗陪她一起去死,所以她才打消了自殺的念頭。
諷刺的是,此時琳達的養老金賬戶上僅剩下550美元,這筆微薄的錢根本支撐不了多久。幸好她及時搜到了廉價房車生活的攻略,否則恐怕撐不到現在。
在琳達的建議下,弗恩試著轉移了陣地。
她來到第二站——遊牧民營地。
趁此機會,她結識了一群社會的「棄子」,或者說渴望掙脫社會契約束縛的「馱馬」。
為啥說他們是馱馬呢?
在組織者鮑勃·威爾斯的宣講中,他曾自嘲許多美國人和他一樣,是受制於美元暴政的馱馬。終其一生,等待他們的只有看不到盡頭的繁重勞作。
借用時下最流行的話說,這是他們的「本分」。
直到剩餘價值被徹底榨乾,淪為老弱病殘的人們才被驅逐到這座沙漠。
光從表面看,這是群可憐人。
經受過資本與社會的雙重壓榨與拋棄,最終淪落荒原,徹底游離在主流社會的邊緣。
在鮑勃的號召下,他們組成了遊牧民營地,一個提供給眾多流浪者的野外家園。
以構建「小型烏托邦」的形式來反抗資本主義的剝削,在日益原子化的社會裡尋求團結。
嗯,這看似很美好,但仔細想想,你就能識破它藏在美好背後的隱患。
這個烏托邦實際上非常脆弱,基本不具備任何抗風險能力,它隨時隨地可能被一場流行病、自然災害摧毀。
話雖如此,導演卻毫無賣慘的意味。
相反,影片始終以平視的態度,描摹和記錄著他們真實的生活軌跡。
甚至,有意無意地凸顯出營地生活裡充滿活力與美感的時刻。
當朝陽即將升起,鏡頭跟隨主角,作出了一番全景式的展現——
有人簇擁在一起,忙著交換各自所需的物資;有人戴著手套,升起火爐,默默準備著早餐;
有人圍坐在篝火邊,靜靜烤火和聊天,等待晨曦的降臨;遠處,還有一群人用緩慢而悠閒的舞步,迎接朝陽。
最後,鏡頭拉遠,對準了一批即將抵達的新車隊。
你大可以說他們的反抗很消極、微不足道,卻無法否認這個社群煥發著勃勃生機的事實。
擁抱自然、感受寧靜,也是營地居民們的生活常態。
白天,眾人聚在一起,學習各種實用的技能;下午,有人會帶著貓貓狗狗,出來曬會兒太陽。
累了,就各自回到房車裡,美美地睡上一覺。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人們自發地切換到「田園牧歌」的生活模式。
就連營地裡的經濟體系,也回歸到更原始的狀態。
比如,他們習慣於以「交換」代替「購買」。
礙於現狀,遊牧民們的物質需求確實是做了不少減法,生活條件比較簡陋:
只能在自備的水桶裡解決上廁所的問題;洗澡洗衣都很不方便;缺少配套的生活設施。
但他們的精神狀態,卻得到了不同程度的釋放。
和諧的人際關係,以物換物的經濟系統、沒有複雜的利益糾葛。
這些簡單瑣碎的日常,使弗恩感受到了久違的充實與愜意。
在眾人的陪伴下,她重拾了生活的火花。
說到這,很有趣的一點在於,趙婷從未試圖掩飾她的西部情懷。
而這種情懷不僅在於對「牛仔」、「鄉村音樂」、「篝火」、「荒野」這類表象符號的迷戀,更是對拓荒精神的執念,以及對美國傳統的孜孜追尋。
正如弗恩的妹妹所說,「弗恩繼承了美國傳統。」
你完全可以把她的旅途視作老西部傳統的復甦,而現代遊牧人身處的世界則意味著「新西部世界」的誕生。
一望無際的荒漠、夕陽下沉默的樹影、長滿尖刺的仙人掌、被狂風吹拂的額髮。寒夜降臨前的那一刻,你能裹緊的只有手邊的毛毯。
這種彷彿被全世界遺忘,又彷彿把世界盡收眼底的孤獨、寂寞、豁達揉雜在一起的複雜感受,實在難以言喻。
而這,也正是《遊牧人生》的另一個特殊之處。
它出自華裔導演之手,講述的故事卻根植於美國本土,有著純正的美式風味。
話說起來,本片探討的主題,恰好與人類學家項飆為《掃地出門:美國城市的貧窮與暴力》所作序言中的觀點不謀而合——
「遊牧者,山民,水上民族居無定所,是不是就喪失了他們的人格(personhood)和自我身份意識(identity)?
「家天堂」意識的背後,也許是一個詭異的「雙重異化」。
這個過程首先把每個人都應該擁有和享受的東西——生命基本活動所需的起居空間——變成每個人要拼搏著去佔有的資產。」
房子,真的是「家」的終極所在嗎?
普通人,究竟何以為家?
或者,如這句台詞所說,「家只是一個字,還是你永遠放在心裡的東西?」
電影中,並未給出明確的答案。
本片只是不斷製造觀點的碰撞,引導觀眾去做出自己的思考。
《遊牧人生》的巧妙與含蓄,就在於觀眾心中有多少疑問,就能從影片中看到多少答案的輪廓。是的,只有「輪廓」,而非答案本身。
電影的後半段,弗恩的內心掙扎,正是兩派人物和兩種答案互相博弈的寫照。
一派,是以多莉夫婦為代表的中產階級;
另一派,則是琳達·梅、斯萬基、鮑勃等「流浪者」。
一次偶然的機遇,弗恩認識了旅行愛好者斯萬基。
通過她的自述,我們能知道她還是個肝癌晚期患者,生命只剩下短短的幾個月。
為了踏上最終的旅程,她散盡財產,毫無負擔地上路了。
臨走之前,兩人有過一番對話。憑藉記憶,她編織出一副無比美妙的自然繪卷——
愛達荷河邊的麋鹿一家、科羅拉多湖上的白色鵜鶘、懸崖邊飛舞的群燕、河面上漂浮著的白色蛋殼。
聽完這番話,弗恩決定走入荒野、聽從自然的召喚。
環繞在她身邊的,是陽光的照拂,是新鮮的空氣,是大地的脈搏,還有群山、森林、野牛、溪流…
不知不覺間,你會發現人的渺小與土地的遼闊形成了對撞。
人與土地的關係,也似乎發生了轉變。它不再是構建在鋼筋水泥、資本主義體系之上的相互剝削和壓榨的關係,而是回到了更原始的相互依存的關係。
一言以蔽之,「天人合一」。
說回前面提到的話題。
對於下定決心的弗恩來說,她堅定地認為,房子更像是資本主義精心編織而成的消費陷阱和泡沫。
耗費一生的積蓄,只為買一幢昂貴的房子。在她看來,這很荒唐。
而2008年的金融危機,又恰好從側面證實了她的觀點。
然而,隨著故事推進,她的內心逐漸有了鬆動。
第一道裂縫,源於同伴的背叛。
昨天還在和弗恩共享一壺咖啡、促膝長談的朋友們紛紛選擇「上岸」,回歸到更安穩的世俗生活。
有的因為生病,不得不被接走,接受家人的照顧。
比如戴夫,就是在兒子的強烈要求下,回家安度晚年。
再比如琳達·梅的夢想,是建造一棟自給自足的房子。
為了圓夢,她率先離開了遊牧營地。
第二道裂縫,源於內心的孤獨。
包括弗恩在內,這群現代遊牧人們大多出於種種原因才選擇流浪,比如患有PTSD、破產、失去家人、不想虛度人生等。
因此,他們並非生來就喜歡流浪。再加上營地不會長期停留在某個地區,而是四處流動。
於是,擺在弗恩面前的是不斷的告別。
日子久了,她自然會感到一絲落寞。
好巧不巧,弗恩的車又壞了。
囊中羞澀,掏不出維修費的她踏上了一趟回歸之旅。
面對妹妹多莉的挽留,弗恩果斷拒絕了,「謝謝你,但我不能睡在這張床上」。
對此,多莉完全理解無能:這世上居然還有人不喜歡溫暖的家和柔軟的床鋪??
緊接著,她又跑到戴夫家。
平心而論,這可能是世上最舒適的老年生活:既能享受閤家歡的溫馨,又無需勞動、不愁吃穿,偶爾還能去附近的農場,找找樂子。
就在我以為主角即將放棄抵抗,成為歸巢倦鳥的時候。
發現自己無法適應穩定生活的弗恩,再次逃跑了。
在不少人看來,拒絕安定的弗恩可能顯得過於固執,乃至愚蠢。
但對她來說,那些都是他人的生活,從不屬於她。
她的生活,在恩派爾陷入衰敗、丈夫去世之時,就已經崩壞了。
剩下的,只有對於舊家園的留念、對丈夫的思念,一旦她放棄了,就意味著丈夫的存在將徹底消失。
為此,她情願孤身上路,繼續做個遊牧人。
而且別忘了,「家」一直就在她心中。
不同於某些所見即所得,靠旁白撐起故事、幾乎沒有太多思考餘地的純商業片(說的就是你,《小紅花》)。
作為「濃縮型電影」的《遊牧人生》興許很難討得主流觀眾的歡心,可它留給大眾的思考餘地卻很充裕。
你大可以按照個人的想法與喜好去解構這部電影。
想把本片當做了解美國現代遊牧人的一扇窗口?
還是說,只想把本片當做旅遊風景片,單純享受自然之美?
whatever,怎樣都行。
對於國內觀眾而言,「家=房子」的固有觀念或許難以被一部電影撼動。
但至少對我來說,它附贈了一個小小的啟示:
如果你願意適當地捨棄某些身外之物,人其實可以活得比你想象中的更加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