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遊牧人生》影評:願國內大銀幕別放過這華人之光
遊牧人生影評熬過兵荒馬亂的2020,美國的荒謬仍在繼續。
距「國會暴亂事件」不到一週,全美新增新冠死亡病例數達到4327例,創美國新冠疫情暴發後新高。
CNN記者連線採訪時當場崩潰,哭訴「任何家庭都不該遭受這一切」。
但在另外一些角落,反口罩組織繼續大鬧商場、遊行集會,與普通人辯論爭執。
哪怕是在一年前,恐怕都不會有人料到,多年來經營裝點的「美國夢」,竟會被一場疫情徹底撕裂。
因此,趙婷這部新片的出現,實在恰逢其會。
影片改編自同名原著《遊牧人生》。
作者傑西卡·布魯德3年跨越25000公里,實時記錄100多位「房車流浪者」的打工之旅,寫出這本「美國房車流浪者‘田野調查’實錄」。
擁有原作版權的「科恩嫂」弗蘭西斯·麥克多蒙德一直在為其尋覓合適導演,直到她看過趙婷的上一部作品《騎士》。
一位奧斯卡影后,一位憑處女作獲哥譚獨立電影獎最佳女導演的未來之星。
兩位傑出女性的組合,最終迸發出耀目光彩。
如果說《遊牧人生》之前,趙婷是「宋丹丹繼女」。
那麼《遊牧人生》之後,每個人提到她都只會記得另一個稱號——金獅獎首位華人女導演。
此後,如去年的《寄生蟲》一般,《遊牧人生》橫掃頒獎季各大獎項。
30餘獎項加身,包括7個「最佳影片」和10個「最佳導演」,當之無愧的衝奧種子選手。
最終結果,還待4月25日揭曉。
影片究竟質量如何,倒可先睹為快。
從劇情來看,《遊牧人生》的故事並不複雜,甚至可說是寡淡如水。
2011年1月31日,由於石膏板需求下降,美國石膏公司關閉位於內華達州恩派爾已經營88年的工廠。
小鎮本依附工廠而生,自也因此衰敗。7月,郵編停用,宣告鎮子的徹底死亡。
60多歲的女主弗恩失去了丈夫、工作,以及居住大半生的家園。將必要之物搬上房車,她開始穿越美國西部的流浪。
以上便是影片的故事背景。
接下來全部劇情,都可用三個字概括——
在路上。
小小的工廠,沒有帶給弗恩充足積蓄。
起初她一邊在亞馬遜包裝箱子,賺微薄薪水吃飯,一邊想找份更好的工作。
然而,沒人想僱傭一位上了年紀的女人。
亞馬遜的工作結束,天氣也越來越冷。
弗恩不能繼續停留,於是她想起另一位房車旅行朋友的話——
「在亞利桑那州的沙漠裡,有一個初級遊牧民營地。」
抵達營地後,弗恩遇到更多和她一樣「在路上」的人。
有越戰老兵,患有創傷後應激障礙,聽不得一點嘈雜噪音,只能離群索居;
有人想和爺爺、父母一起來一場房車旅行,可患有癌症的三人相繼去世,孤獨的她踏上自我療癒之旅;
有人的同事在退休前一週去世,沒開出去的帆船仍停在車道上,她決定珍惜自己的時光……
沙漠營地,是這群遊牧民的短暫聚居地。
在這裡,弗恩和大家以物易物,一起坐在篝火前聊天,進俱樂部跳舞,尋找更多短期工作,甚至學習如何更好地處理糞便。
然後,當然了,每個人又因著不同工作和目標,開著房車離開營地,前往下一站。
弗恩也不例外。
聚散有時,如隨季節遷徙的動物般,或許會短暫憩息,但永遠不會固定停留。
這就是房車流浪者的生活。
也是整部影片在講述的事。
沒有什麼百轉千回、跌宕起伏的劇情,令人時刻懸心屏息。
《遊牧人生》是一部純粹「感受型」的電影。
跟隨弗恩的足跡,遊走於曠野之上。
沉浸在隨遇而安的自在,與寄蜉蝣於天地的孤獨渺小之中。
日復一日,從天光乍破到暮色四合。
無需一詞,畫面自能傳遞深刻情感。
對故事性有所追求的觀眾,或許不會從《遊牧人生》中尋得多少趣味。
但需得承認,我沉醉在這份靜謐之中。
拒絕物質追求,是否真能達到精神上的富足?
身處城市的打工人,觀影時恐怕都會不斷被這一問題噬咬內心。
從現實角度看待弗恩的生活,委實算不上有質量。
居無定所,唯一住處是由廂式貨車改造而成,比起正經房車差得實在太多。
吃的是最便宜的快餐和罐頭,上廁所只能用桶解決。
氣溫太低時,很可能被凍死在車中;一旦爆胎,面臨的可能是再無法走出荒原的危機。
片中有一段劇情,便是弗恩等人參觀真正的房車。
有廚房,有廁所,有燈光,甚至有洗衣機、烘乾機,與真正的房子別無二致,是他們這種「房車流浪漢」想也不敢想的。
對比之下,更顯殘酷。
同時,放棄物質追求,不代表徹底將自己隔離於社會之外。
身處現代,這種做法根本不現實。
所有遊牧者都會不停尋找短期工作,以維持最低限度的生活。
如女主弗恩,不光封過箱子,賣過石頭,還做過廁所清潔工、動物飼養員,連收割甜菜這種重體力活都幹過。
既辛苦,賺的又少,可這是他們賴以生存的根本。
必須認清的一點是——
如果有得選,他們也不想這樣。
弗恩最初認識的朋友,那個將房車營地介紹給她的琳達·梅,從12歲開始工作了一輩子,還生養了兩個女兒。
直到62歲,她查看自己社保福利,發現只有550美元。
從那時起,她決定做一名遊牧者。
弗恩自己也一樣。
她做過人事、收銀員,甚至當過5年代課老師。
並非沒有一技之長,用詞更已足夠卑微,可還是找不到工作。
養老金虧空、社會對老齡化人口的不友好、保險體系的不健全、消費主義盛行的壓迫與洗腦……
這是你很難在新聞上看到的,美國夢下方的陰霾。
他們是遊牧者,亦是新時代的被流放者。
難得的是,《遊牧人生》僅僅是靜默地陳述這一切。
未言辭激烈地控訴,無黑色幽默的反諷。
遊牧者們接受了現實,並在這樣的「被動」當中,主動選擇新出路。
餐廳酒吧,電子遊戲,話劇電影……他們遠離都市,與一切需要消費才能換取的快樂,轉而在自然中擁抱最初的平靜美好。
透過鏡頭,你能真切感知到,他們的確在享受這一切。
俱樂部中,隨著歌聲搖擺。
曠野中眺望星空,會說出「星星就在我們手中」這樣浪漫至極的話。
居住在荒野之上,還有心情給自己敷張面膜。
在路上,弗恩結識了另一位重要的朋友斯萬基。
她的癌細胞已轉移進大腦,只剩七八個月可活。
家裡,醫院,都不是斯萬基夢想的終老之地,於是她開著房車,踏上旅程。
難忘分別前,她對弗恩所說的一番話——
在愛達荷的河邊,我見過一家子的麋鹿
在科羅拉多的湖上,一隻大大的白色鵜鶘落在我的皮艇上方
我看到上百隻燕子停在懸崖上
有了河水的倒映
看起來就像是我也飛起來了如果我在那一刻死去的話對我來說沒有任何問題
如此美好而富有詩意。
人奮鬥一生所追求的境界,不正是如此嗎?
不為外物侵擾,做自己想做的。
精神上的完整,她做到了,我確信。
事實上,原作《遊牧人生》非虛構作品。
旨在記錄,自然不會有女主存在。
但電影需要一個主角,將書中形形色色的人與值得一提的片段匯聚起來,使觀眾能追隨她的腳步與情緒,增加對游牧者的理解。
因此,才有了「弗恩」。
她是線索,也是「遊牧精神」的代表。
和片中其他人一樣,弗恩同樣是在「被動」中主動選擇了現在的生活。
她有妹妹,隨時可以借居在妹妹家,而不必風餐露宿。
但面對外甥女的質疑,她告訴對方——
「我不是無家可歸(homeless),只是無房可歸(houseless)。」
中國有一句話:此心安處是吾鄉。
對失去了小鎮和丈夫,形單影隻的弗恩來說,天地雖大,卻無處棲身。
房車不是「房」,但是她唯一認可的心之歸處,承載回憶的「家」。
看穿這一點,你才會明白為什麼弗恩總是決然又疏離的。
路遇的好友之中,不是所有人都能將遊牧生涯堅持到底。
戴夫和弗恩,也算是相識頗久。
弗恩照顧過生病發燒的戴夫,兩人一起在很多地方打過工。
後來戴夫有了外孫,下定決心回歸家庭,做一個好祖父,不再旅行。
再度感受家庭溫暖的他希望弗恩留下來,但對方沉默了。
之後,鏡頭用了很長一段時間,跟隨弗恩走遍空蕩的房間。
立刻你就知道她拒絕停留的理由——
這裡很好,但不屬於她。
同理,在極度拮据、無錢修車的情況下,弗恩來到妹妹家暫住。
院子中,大家邊吃邊聊,做房地產生意的妹夫和每個普通人一樣,感嘆自己沒錢炒房。
弗恩卻對這個世人約定俗成的觀念提出質疑:
她不明白,因為她早已放棄世俗價值觀,選擇了「從心」、「自由」。
這份孑然一身的自由,意味著與主流社會擦肩而過。
然後,背向而行。
無需同情,弗恩過得苦且快活。
她吃罐頭,睡車中,做粗重體力活兒,但會坐在床上吹奏長笛。
在山谷中大喊,赤足趟過湖水。
自在地遊覽地質公園,在海邊迎著風大笑。
新年到來之際,點燃一支煙花聊作慶祝。
遇上不知如何告白的小夥子,她還能隨口教給對方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
說實話,我敬佩她。
城市中的我們,看上去比弗恩過得舒適千百倍,可不都活在優柔寡斷之中麼?
一面抱怨大城市的房價、交通、壓力,一面捨不得優渥生活。
租房的想買房,買房的想掙更多,如弗恩一樣敢遵從內心且不後悔者寥寥無幾。
《遊牧人生》戳破了美國夢,也展示給所有人另一種活法。
當然,不是真的勸大家去流浪。
只是如能從影片中汲取一點面對逆境的勇氣,重新看待與對待漫漫人生的力量,便不算浪費這108分鐘。
願我們都能更坦然而清醒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