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遊牧人生》影評:荒野遊魂
遊牧人生影評
當攝影機的鏡頭跟隨主人公Fern的身影,掃過遊牧者們的營地和遠處油畫般的雲彩和延綿的山嶺時,影片前20分鐘用生活細節和紀錄片式的訪談鏡頭營造出的「現實主義假象」,被一種如陷入幻象的魔力氛圍打斷,Fern似乎在踏入一片事實上已不復存在的烏有之地。
神話,趙婷依舊在講述西部片中的美國神話,只不過構築類型的元素都已面目全非。
策馬揚鞭的牛仔,是俠義與野蠻的混合體,兼具神性與人性,彷彿從荒野混沌中誕生,生來就為了懲惡揚善,快意恩仇,他們從爛泥廢土中鑄就秩序的宮殿,他們是開拓進取的美國精神的理想載體。而在《Nomadland》中,Fern遭遇的牛仔,是真正的「像是在泥土中出生」的人,沒有鞋子,褲腳破爛,撿來的衣服沾滿泥汙,骯髒的頭髮結成硬塊,臉上一副痴呆的傻笑,這就是趙婷祭出的「昔日英雄」。他們沒有神性,也似乎沒有人性,確切說是一種流浪動物的原始氣質,也更不用期待他們從腰上抽出左輪,施放槍法神技,他們成為了「年久失修」的象徵,「牛仔」這個詞背後所蘊含的所指都隨風而逝了。
片中的主人公也不再是男性牛仔,而是一個「離群索居,無依無靠的中年單身女人」——這種描述就帶著天然的偏見和先入為主的刻板印象,進而引誘觀者陷入所謂「現實主義的謎團」中。
Frances McDormand,地圖般布滿皺紋的面頰和參差不齊的一頭短髮,已經成為了她「作者性表演」的某種標識佐證,也就是說她所飾演的人物無需多著筆墨,自然而然附帶著苦難的前史和堅韌的品格,這倒也是影片著重表現的。
冰天雪地之中,她只能棲身於一輛貨車之內,這破車阻擋了西部荒野的冷酷,是Fern的安身立命之所,而片中人與車的這種關係,也揭示了人物行為的緣由,為何她不能和家人同住屋簷下?為何她無法融入別人溫馨的家庭?因為離開了這輛車,她就只是一個苦命的女人了,她的韌性和尊嚴都會一文不值。
同時,影片還在細碎的生活片段中,通過對主人公女性特質的強調滿足了主創們對西部片中「女性失聲」的某種補償。Fern於車中排泄,這場戲中,Frances裸露了部分身體,她解腰帶,尋找廁紙,打開排風扇,連貫的動作展現這一自然的生活化場景。在經典西部片中,女性是性感、潔淨、禮物的象徵,是被凝視的承受者,女性在視覺上的出現往往會阻礙故事線索的發展,在觀看色情的時刻會凍結動作的流程。而Fern這一粗俗,略顯骯髒,裸露衰老身體的場景,由於對「外表美」的破壞,而導致了「窺淫慾望」的失效,沒有凍結敘事的流動,中年女性的形象,動作,還有場景所傳達的女性現實狀態,不容置喙地通過固定長鏡頭在銀幕上被充分表達,也間接對過往西部片中油膩、髒汙、粗野的男性形象,提出一種潛在的反諷:既然都是「荒野生活中人的真實生活展現」,那麼觀者由於性別不同而產生的不同感受和評價,不就是源於刻板印象和性別歧視麼。
現在我們要破除「現實主義的謎團」,而進入趙婷設置的魔力場所。
當攝影機跟隨主人公Fern的身影掠過遊牧者們的營地時,迎接我們的是一片逃離現實苦難和紛爭的世外桃源。所有的「現實主義的生活細節」都為了烘托這一刻而存在,失落的牛仔,苦命的女人,被現代社會驅逐的邊緣人,匯聚於此,他們擺脫了憂愁的面容,沐浴在柔和的夕陽中,他們從各自的車中走出,舒展眉頭伸展四肢,圍在篝火四周,微風拂面,笑聲綿延。在遊牧者的營地,甚至回歸了以物換物的時代,現代社會的爾虞我詐,精神困境,生存壓力都被消解。這個場景的無限魔力,就在於它把現實的苦難隔絕在隱形的邊界之外,導演在荒野中召喚出了一個舊日的烏托邦,造出了一個樸素的理想社會的幻影,這幻影即是美國的神話,一種在現實中由於社會分裂、民族仇恨、信仰崩塌而支離破碎的殘世舊夢。
而這類似散文詩的幻境表述,在影片後半部分出現了第二次。Fern在一片雷聲和陰雲中向Dave一家道別。如此惡劣的天氣,家中卻不見一人,玩具凌亂地灑落一地,沙發上掛著不知是誰的衣服,似乎家人們上一秒還在家中同享天倫,下一秒就消失於空氣中,Fern輕敲琴鍵,在琴聲響起的剎那,景別由人物半身切為室內全景,Fern回頭望向空蕩的房間,她在期待誰的回應嗎?還是在尋找一家人無故消失的蹤跡?這個近乎鬼魅的片段,似乎在暗示美滿中產生活的不復存在,又似乎在暗示Dave以流浪者的身份回歸家庭是一件過於虛無渺茫的事,拋妻棄子的流浪漢,不可能不付出任何代價就能重歸中產階級的美好生活,這其實就是這個場景殘敗破落和反現實的根本緣由。
片尾,Fern穿過門框,走向荒野。與《The Searchers》中John Wayn被無情地關到門外不同,攝影機也跟隨主人公緩緩地移動到室外,和不得不上路的Fern一起,擁抱荒野冷峻的天和地。無人知曉他們的存在,無人知曉他們的歸宿,他們也許在歷經艱難時世後,能夠再次和溫柔又憂傷的幻境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