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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遊牧人生》影評:阿方索·卡隆訪趙婷:拍電影是為了交流【譯】

遊牧人生影評

作者:阿方索·卡隆 / Interview(2020年12月3日)

校對:覃天

譯文首發於《虹膜》


《遊牧人生》有一些短暫的瞬間讓你感覺像是在看一部紀錄片——也許是對亞馬遜影響下的美國工業的批評,或者是對這個國家由改裝房車組成的巨大網絡的真實觀察。但隨後弗蘭西斯·麥克多蒙德再次出現,你會想起這部由趙婷導演的自然主義電影,實際上是一部令人心碎的虛構作品。這部電影改編自傑西卡·布魯德2017年出版的同名非虛構作品,故事以美國西部的老年人為背景,他們在大蕭條之後選擇離開社會,四處漂泊尋找工作。「我不是無家可歸(homeless),我只是無房可住(houseless),」麥克多蒙德在片中如此說到,她是一個住在改裝房車裡的名叫弗恩的寡婦。《遊牧人生》是一部沒有目的地的公路電影。

這也是趙婷繼2015年的《哥哥教我唱的歌》和2017年的《騎士》之後的第三部電影,後者是一部關於處於掙扎中的牛仔的電影,為這位38歲的導演贏得了全球性的讚譽。和前作一樣,《遊牧人生》在很大程度上依賴於未經訓練的演員扮演自己的角色,以營造一種社群的氛圍,讓故事變得豐富起來,即使是世界上最好的選角導演也難以與之媲美。該片還將這位生於北京的導演塑造成一位記錄美國心臟地帶的重要編年史者——時而是記者,時而是偷窺者,不過總是詩人。趙婷的下一部電影是由安吉麗娜·朱莉和理查德·麥登主演的漫威太空傳奇《永恆族》,這標誌著一個巨大的飛躍,甚至坐擁五座奧斯卡獎小金人的名導阿方索·卡隆都為之聲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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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隆:我終於能看到《遊牧人生》了,但我完全沒有準備好。你帶我踏上了我從未去過的奇妙旅程。我喜歡那些我不能完全理解過程的電影,因為那是我發現神秘所在的地方。先請你從影片的構想談起吧。

趙婷:之前在拍《哥哥教我唱的歌》和《騎士》的時候,我有過很多旅行的經歷,慢慢就很想拍一部公路電影。《騎士》公映之後,弗蘭西斯·麥克多蒙德和她的合作夥伴——他們當時拿到了《遊牧人生》的版權,打電話給我,我們見了面,這就是一切的開始。

卡隆:劇本的撰寫過程大概是什麼樣的?

趙婷:原著是非虛構的,弗恩這個角色並不存在。但作者向我介紹了亞利桑那州的水晶鎮,那裡是遊牧者聚會的地方。包括斯旺基、琳達·梅和鮑勃·威爾斯等人物都是書裡就出現過的。我為《哥哥教我唱的歌》和《騎士》做了很多研究,但到了這部電影的時候,大部分工作已經在書中完成了。我的工作是創造一個虛構的人物,讓她的情感之旅能夠與書中一些有趣的東西有機地結合起來。

卡隆:顯然劇本是有某種結構的。有多少場景是劇本裡寫好的,又有多少東西是臨場發現的?

趙婷:我們有大約90頁的劇本,就每個場景應該發生的事情而言,它和一般電影的長度差不多。但是,舉個例子,當我遇到斯旺基時,她給我看的第一件東西是燕子的視頻,還跟我講了她旅行和划皮划艇穿越美國的故事。我把那個故事寫進了劇本。在我們拍攝這一幕的時候,我把她要說的話寫進了劇本。雖然她可能有些地方偏離了劇本,但我們大部分時間都在跟著劇本走。

卡隆:你出生在北京,然後在倫敦學習,接著又去了紐約大學,現在住在加州。你如何解釋你對美國中部的迷戀呢?

趙婷:這真的很難解釋,但如果回溯到過去,我可以把它合理化一些。在北京長大的那段時間,我一直很喜歡去蒙古。從大城市到平原,那幾乎就是我的童年。20多歲的時候,我在紐約待了很長一段時間,我感到有點迷茫。我經常開玩笑說,當人感到迷失時,往往就會西行。對我來說,向西就是紐約以西。它只是美國的一部分,而我對它一無所知。例如,南達科他基本上是一個牧場州。不過我從來沒去過那片地方。它給人的感覺是古老而靜止的。我的生活是如此的短暫和快速,當我到達那裡的時候,感覺是如此的美好,就像時間都停止了。

卡隆:我認為,你做的很漂亮的事之一就是你參與其中。你分享他們的經歷。換句話說,這是一種共情的行為。你並不是在物化你的角色——你實際上是在觀察他們。正因為如此,我們和所有的人物都很親近。這部電影充滿了社會評論,但它並沒有變成一個強有力的政治聲明。你只是隨它流動,因為你的關注點是這些人物的人性,不帶任何評判。就好像你只是參與了他們的存在。我認為這是非常特別的。

趙婷:謝謝。但其實只要攝影機對準某樣東西,你就已經在做某種聲明了。這是不可避免的,因為你給它添加了一個視角。我發現有時當我進入一個陌生的社區,或是一個有著很多問題的社區,我必須克制住說一些關於他們如何可以過得更好,或者政府如何委屈了他們的話。很多時候,他們會告訴我他們認為我想聽到的話,因為他們已經被記者採訪過太多次了。通常,記者會想讓他們說些特定的東西,因為這其中是有某種議程設置的。我聽著他們對我說話,就好像他們被編程了一樣。你要等這一切結束後才能開始問:「你支持哪支足球隊?」或者「聊聊你高中時的心上人吧。」

卡隆:這讓人印象非常深刻,因為在這個一切都兩極分化、充滿意識形態的時代,電影裡沒有一個討論是這樣的。當弗恩向她妹妹的朋友們詢問關於房地產的問題時,這樣做的目的並不是為了對經濟體系做出政治聲明,而是就她的人生選擇發表自己的立場。

趙婷:拍電影是為了交流,我害怕自己最終只為那些已經認同我的人拍電影,那樣的話只是在不斷地鞏固我們自己的想法。我寧願讓一個不贊同我的政治觀點的人看我的電影,然後他們出乎意料地會在電影裡看到自己的影子,而不是讓一屋子已經同意我的人起立鼓掌。

卡隆:你無法預測觀眾會喜歡什麼。如果你做到了,他們也就不會感到驚喜。這就是你的電影的美妙之處。我不明白的是你是如何在拍攝《遊牧人生》的同時又在準備一部漫威電影的。

趙婷:就是從小規模過渡到大規模。

卡隆:但我不會在拍一部電影的時候籌備另一部電影。我太懶了。

趙婷:在拍攝《遊牧人生》的時候,我還不算真的在準備《永恆族》,因為那是不可能的。兩者之間有空隙,所以我有時間做一些準備工作。完成《遊牧人生》之後,我便全身心投入到了《永恆族》。事實上,我發現能夠同時兼顧這兩者對我來說是很有益的。它們是如此的不同,以至於我可以在自己需要的時候從一個地方逃到另一個地方。

卡隆:要拍出質疑、批評和展現人類所有錯誤行為的電影是很容易的,但這是一部關於善良的電影。關於《遊牧人生》的另一件事是你和攝影師喬舒亞(喬舒亞·詹姆斯·理查德斯)的合作。你們倆之間似乎有心靈感應。

趙婷:部分原因在於,這三部影片的剪輯過程中,他都和我待在一起。我總是先剪一個版本,這樣他就能理解我想怎麼剪輯。我不需要告訴他怎麼覆蓋,因為很多時候他知道我要剪哪裡。這可能就是我們合作起來得心應手的原因。

卡隆:再來談談弗蘭西斯吧。我們一直都知道弗蘭西斯是一個奇蹟般的演員,但這次的表演可以說是奇蹟中的奇蹟。她就是弗恩。你不知道誰是專業演員,誰不是,誰是真正的遊牧者,誰是演員。她就在那裡。你是寫了劇本之後才找到她的嗎?

趙婷:我們見面的時候還沒有劇本。最初的想法是讓弗朗西斯扮演琳達·梅。弗蘭西斯看了《騎士》後,我們就相識了,後來我們一致覺得應該讓琳達·梅扮演她自己,而弗蘭西斯要扮演一個虛構的角色,讓所有人連結在一起。我們真的希望弗蘭西斯也能成為弗恩的一部分。包括她們的名字。我們一見面,弗蘭西斯就對我說:「我一直想著到了65歲的時候要把我的名字改成弗恩,開始抽好彩牌香菸,喝野火雞牌酒,開著房車上路。這是我的夢想。」在這部電影中,她慷慨地讓我們擁有了她生活中的很多東西。甚至扮演弗恩妹妹的梅麗莎·史密斯在現實生活中也是弗蘭西斯最好的朋友。

卡隆:在一部這樣安靜的電影中,沒有情節轉折或重大時刻,對弗蘭西斯來說,對她的角色有信心和信念是非常勇敢的。在崇尚戲劇性的動作的當代世界裡,她只是讓她的角色像周圍的環境以及周圍的人一樣,擁有同樣溫柔和安靜的頻率。這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趙婷:這的確很難。就像你說的,聲音更響亮動作更誇張通常會得到賞識,但生活不是這樣的。尤其是在路上的時候,當你親眼見證了那一群人的生活,這不關乎最後期限,也沒有戲劇性的曲折。它更多的是關於生命的稍縱即逝,一種成為自然潮起潮落一部分的感覺,一切都在它應該在的地方。對我們來說,重要的是要確保弗恩的旅程不是情節曲折的,而是一次穿越時間的內心之旅。

卡隆:很多演員都想用重要的獨白來表達他們的感受。

趙婷:有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教會了我很多東西。她的房車壞了,所以要去找修理工,我寫了一場戲——她會生修理工的氣,因為他建議她賣掉車。但當我們來到汽車修理店時,那個修理工實際上是我見過的最溫柔的男人之一。他唯一喜歡的工作就是給別人修車,因為他覺得在內布拉斯加州,車就是人的生命。他說:「人們經常來找我,當他們的車拋錨時,感覺他們的生命就結束了,所以我很樂意幫助他們。」作為一名演員和一個普通人,弗蘭西斯都非常棒,在那一刻,她與他深深相連。她不會讓自己屈從於那種不自然的劇本,因為她真的和他連結在一起。結果,她的表演在某種程度上發生了改變,好了許多。

卡隆:你對自己拍的電影充滿了信心。

趙婷:但在內心深處,我們都害怕得要命。

卡隆:(笑)那是肯定的。

趙婷:首映那天,我們的狀態就像是「電影真的拍完了嗎?」你也必須信任觀眾。我想很多人可能會睡著,但那些沒有睡著的人或許會有不同的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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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s://www.interviewmagazine.com/film/chloe-zhao-and-alfonso-cuaron-on-the-quiet-compassion-of-making-a-mov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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