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遊牧人生》影評：影評

在電影《遊牧人生》里弗蘭西斯·麥克多蒙德扮演寡居的弗恩，她丈夫曾服務過的存在了88年的水泥廠，在金融危機中宣告倒閉。她所在的街區連郵編都被取消了。離開荒廢的小鎮恩派爾，她駕著房車上路，成了一名當代遊牧者。

在亞馬遜充當季節短工，在內華達沙漠玫瑰房車停車場裡短暫棲居，她有了一個叫琳達的鄰居，從這出發，遊歷中西部，開啟了一個小節一個小節，一個句讀一個句讀，斷續跳躍的生活節奏。

狐狸有窩，喜鵲有它們的巢。人發明了各種各樣的房子，它們是商品，是資產，是幸福升級的保障，也是階層分類的標籤。從來，安居是地上人的夢。耶穌說只有人子才沒有枕頭的地方。

一個人握著方向盤，要麼是為了看風景，要麼是為了抵達目的地。長期把生活安置在輪子上，在六十幾歲的年紀，是令人費解的。遠方有什麼呢。你幹嘛要上路呢。這得如此闊大，你，無處安身嗎。他們有屋頂，你有行囊。他們能安息，你的勞碌。連你自己也會恍惚，燈火裡那些安享晚餐的人，他們大概很成功，你也許挺失敗？

從北到南，候鳥們並不需要一張暫住證。而人，離群行走，無論是自主脫離還是被離心力甩落，總有種悽惶和蒼涼。有人能一直感受到旅途的美和行走的自由，能感應大地的熱情和石頭的善意。有人則會在病床上開始渴望血緣的溫度和客房的乾爽，期待建立另一種關係，走入新的婚姻和社區。

弗恩拒絕去教堂借宿，拒絕了戴夫的追求和重組家庭的提議，拒絕搬去妹妹家共同生活，她開著房車，和某幾個人短暫的相遇，在某個營地短暫的停留，帶著營友們越來越多的饋贈，帶著破碎又被黏合的盤子和附著在哪個盤子上的對父親和少女時光的記憶，帶著對丈夫不滅的愛，一路走下去。

雖然出發的動力是無法面對愛人已不在的空間，但行進的過程中，她其實已經獨自走出了這麼遠。在尋找希望的路上，在營地裡做服務者，她提著露營燈，端出咖啡，擦亮鏡子，也成了照亮別人的光。

做一個遊牧者，除了會成為親族眼中理想性大於正當性的人，在現實裡，其實也面臨很多困境，比如處理自己的排泄物，應付各種治安檢查，快速修理漏氣的車胎。學會應對不懷好意的敲門聲。最重要的是，在廣袤無際的人際的荒野裡，努力不被自己內心的絕望擠壓至失語。

每個人上路的理由都不一樣。破產。失業。戰爭創傷。一場大病兼眾叛親離。股市崩盤後發現自己成了戴上美元枷鎖的馱馬。像琳達·梅一樣，十二歲開始工作養大兒女退休後赫然發現賬上盈餘只有五百美金。還有像弗恩這樣，不想被裝進回憶的棺槨和恩派爾小鎮的餘暉一起隕滅，因而掙扎著揮起鞭子，把自己趕到未知的路上去找一點生機的。這些坐在破舊的皮卡和吉普里，和前進的時代背向行駛的人，還在一天一天的繼續呼吸，帶著抽痛。一寸一寸地匍匐前進，帶著內傷。

也許在強悍精幹一直把自己人生管理得風調雨順的人眼裡，這些流浪者如果不是耽於幻想有遊俠夢，就有人格和能力上存在某種嚴重不足，和命運合謀，半推半就才把自己操弄到了潦倒不堪的境況裡。沒錯，你拍拍屁股就走了，瀟灑地拋下一切過自己想過的日子，把規矩和秩序甩給踏實勤勉的我們。你是憑什麼，如此鄙視庸常和安穩？

你說你心碎了嗎。這世界每一秒都有人心碎。你失去了所愛，無數人都跟你有同樣的經歷。他們在人群裡在親朋的包圍裡在新生兒的眼神裡在新舞伴的笑容裡治癒了自己，他們沒有一個人像你，逃亡遠遁，不戰而走。

你卡裡沒足夠的錢？那一定是你稍早時沒有做好生涯規劃。你沒有可投靠的朋友？那你要檢討你的八字和人緣以及你擠番茄醬的姿勢。你失業了？有多少人都在金融風暴後東山再起了呢。你喪偶了？你看武則天喪偶以後是不是越嫁越好了。你和兒女失聯了，沒有孩子你剛好可以隨心所欲享受元氣充沛的自由時光啊。你為什麼就自外於人群，要走上這條蕭索孤寒的路？

可是慢著。有時候悲劇未必要具有史詩性的分量。沒錯，擊倒她的未必能搖撼你。可此刻是她在面對她的人生。負擔不了就是負擔不了，消化不良就是消化不良。一個人的崩潰，無需通俗性的理由。

決定從社交關係裡撤離，在陌生的山水裡喚醒自己，是她的權利。我們不能替任何人來決斷悲喜。

能給我們穩定感的東西，有時候是帳篷，有時候是證件，有時候是爐火，有時候是存款單據，有時候是來自另一個胸膛的溫度。有時候，是一切終有盡頭的解脫感。有時候，是希望並不在此處的篤定感。有時候，是引擎還在發動的焦灼感。有時候，是可以倒在這路上的信念感。

《遊牧人生》因為導演趙婷的華裔身份而備受矚目，影后弗朗西斯一如既往的強大而穩定。也許看《遊牧人生》會提醒了你一定要積穀存糧，早做綢繆。也許看《遊牧人生》會讓你驚覺人生的無聊和漫長，簡直想在晚年來之前就做個決斷。我看了這部電影，愈發的羨慕起鳥。它們拍拍翅膀就起飛，離開屋簷毫不留戀。在藍天和大地間，它們的每一次起飛與降落，無需任何解釋和說明。

影片最後，弗恩重回恩派爾的老房子，再次上路，痛苦也許會消失，也許不會，平靜有時會到來，有時不會。但總有結束的一天。她能確定的是，此刻，她的平安不在她經過的某處，她的平安，在未知的遠處。在路上，就無限接近這希望。

走下去，無可依的，你就成了自己的拐杖。無可逃的，你就成了自己的梯子。一直尋找，在石頭和荒野間尋找，在大地和天空間尋找，相信總有不再困惑的那一天吧。

在屋子裡安居的你。你的屋子，再堅固，也只能容你暫時棲身。百年之後，風還在在大地上遊蕩。我們都在塵土裡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