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遊牧人生》影評:不要房子了,可以不打工了嗎?和美國現代遊牧民
遊牧人生影評美國時間2月28日,第78屆金球獎在加州比弗利山莊揭曉。《遊牧人生》(Nomadland)及其導演趙婷斬獲電影類最佳劇情片、最佳導演兩項大獎,成為近日來影壇最奪目的焦點。趙婷也成為了首位獲得此獎項的亞裔女導演。
《遊牧人生》講述了一名在經濟大蕭條中失去一切的六旬女性,作為居住在房車裡的現代遊牧民穿越美國西部的故事。電影關注了2008年美國經濟大衰退後劇增的房車族,亦即現代遊牧民(nomad)。基於美國高度發達的公路文化,他們以車為房,一直在路上。未必無家可歸,寧願居無定所,這或許是美國特有的社會現象。但背後折射出的不同社會的相似困境,卻令身處各個文化圈的觀眾都能夠感同身受。
房子等於家嗎?沒有房子等於無家可歸嗎?苦苦打工一輩子,到底為誰辛苦為誰忙?不買房子/賣掉房子,餘生再也不打工了,可以嗎?這些問題,許多年輕人還在一邊思索,一邊猶疑,一邊前行。但對美國的現代遊牧民來說,似乎早已想得相當透徹了。
*下文存在劇透,請謹慎閱讀。*
撰文|張哲
01
廉價房車生活:
賣掉房子,輕鬆一生?
「二十年後,會令你失望的不是做過的事,而是你沒做過的。所以解開帆索吧,從安全的港灣出發,乘風而行。去探索,去夢想,去發現。」
1990年,美國暢銷書作家小哈里特·傑克遜·布朗將他母親說過的睿智格言集結出版,書名為《P.S.我愛你》,其中包括以上這段勸人走出舒適區的鼓動性話語。布朗的母親未必是這勺雞湯的真正烹製者,但沒有讀者會深究此事,短短幾年後,誰最先說了這段話就已經無足輕重了:由於一連串偶發的誤會,世人普遍開始相信馬克·吐溫是這金句的主人,即使吐溫的研究者一再澄清此事查無實據。
的確,馬克·吐溫曾頻頻讚賞旅行和冒險,在《傻子出國記》(又譯《憨人國外旅遊記》)中諷刺那些「終生在世上一個小角落裡種菜的人」絕不會產生「遠大、寬宏和有益的看法」,並指出「旅行對心存偏見、性情固執、鼠目寸光的人是個苦口良藥,我們國內不少人犯有這類毛病的,絕對需要旅行一趟」。這位文豪看起來至少比名不見經傳的路人更適合代言美國精神中獨立、進取、開放的那部分,所以直至今日,在網站「廉價房車生活」首頁,開頭那段話仍被冠以馬克·吐溫之名,並用醒目的字體顯示在關鍵位置。
安排得如此處心積慮,可見網站創辦人鮑勃·韋爾斯試圖一擊即中,喚起來訪者內心深處那種渴望改變的躁動。當然,在這段話下面,網站又替來訪者細細算了筆賬:擁有一輛房車後,每月只需500至1000美元開銷,就可以負擔房車旅行,成為一名現代遊牧民。至於如何確保資金流,「廉價房車生活」提供了多種策略,核心要義是賣掉業已擁有或按揭中的房子,因為這是多數人最大頭的財產或開支。其他建議則鉅細靡遺,包括賣掉車庫、盡可能賣掉非必需生活用品、將剩餘物品斷捨離、在旅途中季度性地打工、用養老金抵消開銷、靠一技之長設法賺零錢等。總之,只要克服內心的各種恐懼,似乎人人都可以從庸常的現代生活中抽離出來,轉而擁抱一種自由、輕盈、充滿驚喜和想象力的生活方式。
鮑勃·韋爾斯的努力收效甚著。在《遊牧人生》中,現代遊牧民琳達·梅在房車裡對女主人公弗恩講述了自己的轉變。受2008年經濟大衰退影響,琳達·梅失了業,低落不振。工作近50年,社保福利只有550美元,自殺只在一念之間。這時她偶然訪問了「廉價房車生活」,意識到自己只要轉變一下思維,不但無需工作就負擔得起餘生的開銷,還可以自在地四處旅行。於是琳達·梅便成了鮑勃·韋爾斯的信徒,加入了他組織的「輪胎流浪者聚會」(簡稱RTR),並積極將RTR推薦給弗恩,促成後者展開全新的人生之旅。
2011年1月,RTR第一次舉辦,當時總共只有45名參與者。在《遊牧人生》中本色出演了自己的琳達·梅很可能就是這45人之一,因為電影的時間線是從2011年冬天開始的。而現實中的八年後,RTR的參與者已暴增至10000名,成為世界上規模最大的此類聚會。無論從何種角度看,鮑勃·韋爾斯都相當成功,他引領並推廣了一種建立在房車旅行基礎上的極簡主義和現代遊牧生活,並將這種非主流生活方式定義為對現代社會規範的拒絕。
02
現代遊牧民:
拒絕參加遊戲的人
和現實相映成趣的是,在以批判資本主義為核心價值觀的電子遊戲《賽博朋克2077》裡,遊牧民即是主角的三種可選職業之一。這個群體在經歷了戰爭、金融風暴及核洩漏後的未來美國成為一股新勢力,他們遠離被巨型寡頭集團掌控的夜之城,成群地生活在郊外。儘管看似野蠻、邋遢,卻比衣冠楚楚的荒阪公司雇員要更重情義。
經由琳達·梅的介紹,弗恩開著房車去參加了RTR。影片用一個優美的長鏡頭描繪她穿過營地的場景,天空粉紫色,夕陽懸停在遠山的曲脊,充滿溫情的治癒力。在房車營地,弗恩不再是封閉的獨行俠,她找到了組織,成為這個帶有烏托邦色彩的社區的一部分。
無論經歷過什麼故事,這群現代遊牧民幾乎都反感新自由主義主導下的社會結構。《遊牧人生》裡的中產階級戲謔地將他們比作過去的西部拓荒者,說他們繼承了美國傳統,隱含的揶揄之意呼之欲出。在篝火旁暢談時,一個RTR成員說自己討厭都市生活,無法忍受巨大的噪聲和擁擠的人群。另一個成員則以同事為反面教材,那個可憐人在退休後幾天因為肝功能衰竭而去世,留下以生命總結而成的寶貴遺訓「不要浪費時間」,意即不要把一輩子耗在工作上。
至於鮑勃·韋爾斯本人,他原本做著不喜歡的工作,和不喜歡的人生活,明知自己不快樂,但無法去想象從未經歷的生活。如同梭羅在《瓦爾登湖》中說的,「大多數人都過著安靜而絕望的生活」,韋爾斯認為自己當時就是那種人,被美國夢洗了腦子。直到離婚後出現財務危機,他一念之下退租了房子,買了輛房車,帶著兩個兒子開啟了愉快的新生活。片中那場RTR上,韋爾斯作了底氣十足的演講,措辭頗具煽動性:
「我們不僅接受了美元的暴政、市場的暴政,我們還欣然擁抱了它,欣然地套上美元暴政的枷鎖,然後這樣度過了一生。這讓我想到了乾重活的馱馬,心甘情願工作到死的馱馬,最終被放逐到草原……如果社會要放棄我們,把我們這些馱馬放逐到草原上,我們必須團結起來,互相扶持。這就是這個地方的目的。」
這些觀點聽得弗恩心有戚戚焉,因為她自己也是新自由主義的苦主:受2008年次貸危機影響,房地產泡沫破裂,市場對石膏板的需求斷崖式下降,美國石膏公司在2011年初關閉了位於內華達州恩派爾鎮已經營88年的工廠,遣散了包括弗恩夫婦在內的所有員工。她不但丟了穩定工作,也痛失丈夫和家園。親歷巨變的人對世事的感悟更為深刻,即便數年後房地產市場其實已經逐漸恢復元氣,弗恩仍當面質疑身為房產中介的妹夫:
「你們鼓動大家花掉一輩子的積蓄、背上貸款,就為了買一幢他們消費不起的房子?」
這是本片眾多金句之一,不但直擊觀眾內心,令他們振聾發聵,也刻畫出弗恩決絕的個性。所以,即使弗恩並非真的無處可住(她其實可以住在妹妹家、互生好感的男人家,或浸信會教堂提供的免費床位),她仍拒絕這一切,只想當個現代遊牧民,通過踐行這種(相對)自主、環保的生活方式,化身為新自由主義秩序的沉默反對者。
03
輪胎聯盟之家:
解決影片外的現實難題
弗恩是幸運的,她剛好符合「廉價房車生活」建議的標準,既不太高齡,也具備工作能力。所以,她可以一路從內華達到亞利桑那,從南達科他到內布拉斯加,觀察野獸,觸摸巨樹,溪水中裸浴,懸崖上嘶吼,薄霧間穿行。同時,她也沒有忘記一路打工以維持生計。亞馬遜是不錯的選擇,這家科技巨頭在聖誕前的秋季最為忙碌,於是招募流動工——尤其是「露營工」(workamper,work和camper的複合詞)——來為其倉庫配備人員,時薪11.50美元。弗恩也在惡土國家公園附近的餐館做過後廚。此外,她還提到採摘甜菜,這是每年十月內布拉斯加和更北部的紅河谷提供的短期工作,因為製糖業急於在地面結冰前完成此任務。
看來,即便是弗恩這樣意志堅決的反叛者,也不可能真正和新自由主義規則一刀兩斷——零工經濟本來就是伴隨新自由主義而崛起的。即使拋下一切做了現代遊牧民,同樣需要接受並依賴新自由主義規則,即使程度比先前大為降低。
至於弗恩的夥伴斯萬基,就沒那麼好運了。她已經75歲,重病纏身,生命在倒計時,沒有工作能力,也沒有多餘的積蓄用來治病或者緩解肉體痛苦。她提到一本極富爭議的書《最後的出口》(儘管她將作者誤說成了著名的「死亡醫生」凱沃基安,其實應該是德雷克·赫弗里),表明自殺曾經在她的選項列表裡。但最終,她選擇開車遠行,去阿拉斯加度此殘生。斯萬基說了一段極富感染力的話,讓這個角色魅力倍增:
「我覺得我這一輩子過得挺不錯了,到處划皮艇的時候我見過很多美好的事物。在愛達荷的河邊,我見過一家子麋鹿。在科羅拉多的湖上,一隻巨大的白色鵜鶘落在我的皮艇前方。劃過一個彎角後,我看到幾百隻燕子停在懸崖上。還有些燕子在空中,河水倒映之下,看起來就像我隨著燕子一同飛行。它們繞著我上下起舞,四處盤旋。有雛燕剛孵出殼,蛋殼從懸崖落下,漂浮在水面,白白的,小小的,簡直太可愛了。我經歷得夠多了,我的人生已經完整了,如果在那一刻死去,對我來說完全沒有問題。」
這段話一定打動了很多觀眾,以至於他們幾乎相信斯萬基是真的因為見過美景才將生死置之度外,而忘了她面臨著貧病交加的現實因素。斯萬基這個角色由她本人飾演,並且99%情節都出自她本人的經歷。所幸癌症是創作者虛構的,她至今仍在路上,甚至還意外地入圍了一些電影節的表演獎。她宣稱,如今78歲的自己比40歲時更健康。
然而對於很多像斯萬基這樣高齡的現代遊牧民而言,如何負擔每月的基本支出仍是不得不面對的問題。2018年,鮑勃·韋爾斯註冊成立了慈善組織「輪胎聯盟之家」(Howa),幫助申請人(以高齡、殘障、離異的女性居多)學習省錢之道,以「確保每月存下200美元」的條件換取免費租房車的服務。當存下的錢達到車價時,車子將歸申請人所有。或許可以將Howa視為「廉價房車生活」的補充,野心勃勃的鮑勃·韋爾斯想讓盡可能多的人從房子裡出來、住進車裡,他希望在身後留下一個宜居的世界。
《遊牧人生》為觀眾繪製了一幅美國現代遊牧民的生活圖卷,他們隨機相聚,建立聯結,離開,重逢,再次上路。像鮑勃·韋爾斯、琳達·梅、弗恩和斯萬基這樣失意過的邊緣人,在一個自由遷徙和務工、民間組織和慈善機構得以健康運作的社會裡,仍能找到自己餘生的新坐標,換個思路便重新開始。另外,這些人努力擺脫現代社會規範的束縛的背後,也是對當下美國現實的無奈與反思。影片就此撕開了一個口子,以沉郁而柔情的窺探,展示出美國社會深層的一些結構性病症。
本文為獨家原創內容。撰文:張哲;編輯:李永博;校對:劉軍。未經新京報書面授權不得轉載,歡迎轉發至朋友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