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猛禽小隊:小丑女大解放》影評:扭曲女權的扭曲表達
猛禽小隊:小丑女大解放影評一部漫改電影,想要綑綁上某種主流的價值觀從而為自己加分,並不是什麼新鮮事。漫威系列中,打著種族平權的黑豹,玩著女權擦邊球的神奇隊長,都是如此。但是,當這種綑綁的欲望過於強烈,從而變成了一種調動全部資源也要點明的迫不及待,那麼這一切就變成了過猶不及的刻意,其結果不會比吳宇森通篇大喊口號的《太平輪》更好。這部電影,就是一個範例。
在開篇,導演就設定了自己的主題方向:女性對於男性蔑視與依賴的反抗,對自身獨立的尋找。哈莉奎茵意識到自己的一切囂張皆是因小丑而得,撞毀二人定情的工廠時,閃回裡的女醫生變身哈莉的畫面平行出現,將醫生到哈莉的一次變身對照上了哈莉到獨立女性的二次變身,已經充分地點明了主題。而在隨後的影片中,導演則藉助「哈莉痛擊舊敵」的主線,來傳達主題——從小丑女友時期的倚仗於男友,到當前的自我獨立,哈莉憑藉自己的力量,做到了當年依靠男人才能辦成的事情。電影序章中,導演安排了哈利在酒吧的放肆,而後快速地讓曾經的那些敵人都追殺失去小丑的哈莉,而又被一一反殺。而哈莉回憶裡重點提到的烈奧尼思,則成為了重點反派。
但是,在這部電影裡,主題的表達量顯然有些過度了。在開頭哈莉介紹自己身世、提供影片背景的環節,導演甚至用哈莉自白與動畫結合的方式闡述前半生,而非敘事。顯然,導演試圖創造一個戲謔的氛圍,從而讓哈莉依靠男友的非女權一面得到最大限度的稀釋。而在隨後,導演忙不迭地安排了「以小丑女身份得罪一干猛人,而後又以哈莉奎茵身份再次應對其報復」的戲碼,生怕自己對哈莉當代獨立女性形象的理解不夠透徹。對抗大boss的主線劇情,同樣構成了這條表達線索的延伸。
應該說,從理論上講,這個思路並非行不通,但問題是,導演的執行上,在選擇表達方式和素材安排時,做的太糟糕了。在敘述上,他過度地想突出哈莉奎茵的獨立思想,因此幾乎是以哈莉的主觀視角完成了全部影片的敘事。開頭部分即開始哈莉的自述過往和導入到電影標題的推翻小丑迎來新生。在其他人物的引入上,也同樣圍繞著哈莉來進行——一切都成為了「哈莉遇到其他人物」後,經由哈莉回憶的閃回來完成。而這樣一來,就造成了兩個問題。
第一,影片的敘事邏輯被打亂了,從傳統的線性敘事變成了非線性敘事,跳躍性過強,如果沒有dc漫畫的相關閱讀基礎,很難對其中的人物形成完整的認知,也難以把握故事的走向。
第二 ,就像片名所體現的那樣,哈莉奎茵成為了影片的唯一核心,其他角色,無論是小隊中的隊員也好,作為沙包的反派也罷,都成為了體現哈莉女權獨立的一部分——小隊隊員的女權靠哈莉的旁白介紹而凸顯,成為了映襯哈莉女權的又一側面,反派則單純地淪為「被小丑女欺負,後又被擺脫小丑的哈莉欺負」的哈莉女權墊腳石。這種全世界圍繞哈莉的單核運轉模式,雖然確實地突出了哈莉的女權,配角形成對主角映襯的手法也非常常見,但本片的火候太過,讓所有人物成為了哈莉的附庸,甚至缺失了自身作為個體角色的基本完整性,更不要談什麼高階的立體性。在敘事邏輯的跳躍之後,人物表現也變得斷斷續續、支離破碎了。對於一部理應用群像手法才能拍好的電影來說,反而將全部角色都當做哈莉的從屬,只能說是「另闢蹊徑」過頭。
dc電影宇宙,向來處理不好這種多人物描寫,bvs生硬地在各個人物間以等分的時間資源來進行切換,冗長而笨拙,自殺小隊裡則是電影片長有限,侷促之下全員浮皮潦草,人物塑造變成了走馬觀花。如何平衡主配角的資源分配,讓配角成為主角的呼應,而又擁有自身的獨立性,讓二者擁有良好的交互效果,正是水平的體現。
但是,相比前作,猛禽小隊的人物塑造,要來得更加嚴重。自殺小隊和bvs,有各自缺陷,但至少做到了人物表達的大體規整,角色概念的基本傳達,它們只是無趣,但不讓觀眾迷茫。而猛禽小隊,在導演想要賦予更多女權精神立意的情況下,變得徹底凌亂化,在各種時間節點上的跳入又跳出,支離破碎,讓觀眾迷茫,甚至產生了暈眩。
導演體現出的本質問題,在於自我定位不準。他還沒有能力在這個框架下做好最基礎的事情,卻已經開始希望更多東西。風格化的戲謔走筆,可以嗎?當然,這正是dc的自殺小隊和猛禽小隊系列漫畫原作裡一貫的特色語境,也是其作為藝術創作寶貴的腔調和氣質。而電影中對這種風格的沿襲,並將它轉變為一種對女性灑脫的獨立精神的表達,可以嗎?當然,托尼. 斯科特在《多米諾》中,藉助凱拉奈特莉飾演的女殺手,同樣使用非線性的單核人物視角敘事,讓一切成為角色的回憶和獨白,用大量的時間線跳躍和閃回來構成電影,拍得酷炫又瀟灑。
這一切都可以,但只是猛禽小隊的導演,不可以。顯然,她並不具備駕馭這種複雜素材在非線性敘事下的整合,保持風格化而又傳達精神,配角服務於主角而又不顯割裂的指導水平。
由此,電影也就成為了一種擰巴的存在:想要重現原作的戲謔和黑色幽默的風格化,但又時不時按捺不住那顆想要大段對白板起面孔的教育之心。
而在這之上,導演還有著另外的一層「不自量力」:對於炫技式敘事手法本身,逾越自身能力範疇的「實驗性探索」。跳躍的非線性敘事,其目的之一,固然是讓哈莉奎茵成為影片唯一中心,從而集中資源、在事件表述與配角塑造中藉由哈莉旁白中的戲謔台詞,讓角色與事件的推進和哈莉的內心強化得到並行,從而突出其女權精神。但如果我們細看電影,導演之用意也不僅僅局限於此。在很多的敘事線回滾部分,其實哈莉中心的訴求已經完成,但導演依然」更上一層樓」,讓已經閃回的時間點進一步閃回到更早,從而愈發地讓影片敘事變得混亂而龐雜起來。比如說,在引出事件矛盾中心「鑽石」的段落中,導演先是用了慣常的「哈莉旁白」,讓時間點回到了哈莉突襲警局的部分中。而後,隨著哈莉的一句」該隱在哪裡「,時間線再次回跳,跳回了更早期的列奧尼斯酒吧之中,引出了配角人物金絲雀,並且加入了對反派角色列奧尼斯的一些塑造---利誘對手不成,則施加暴力。而更甚的是,在列奧尼斯與對方進行交流時,導演甚至在一瞬間閃回到了列奧尼斯初次登場時刑訊某人的畫面中,讓觀眾意識到了彼與此的密切關聯。
如果導演只是單純地想要圍繞哈莉的旁白回憶來完成敘事,那麼後兩段回跳、尤其是對列奧尼斯初登場時的瞬間閃回,是沒有太大意義的-----有太多更簡單、更正統、更容易為人所接收的敘事方式了。導演這樣做,不外乎是出於一種實驗性的敘述法探索、指導技術展示----我打亂了時間線到碎片化,現在才讓你們知道此前列奧尼斯的刑訊對象,讓你們意識到這兩段的內在關係,是不是非常反常規呢?
從技術角度上講,有一些導演會去追求「敘事效率」,讓一個段落中盡可能地實現更多的人物塑造與信息給予。《發條城市》的導演江濤,在接受採訪時就特別談到了對這一點的重視。這也是導演執導功力的一種體現。而在本片中,導演顯然也一直在努力追求這一點,試圖在一個段落中同時完成對劇情中心矛盾「鑽石」揭示、主要配角金絲雀塑造、以哈莉為核心的旁白閃回型敘事而成的中心思想傳達、主要反派列奧尼斯塑造。但是,這樣的花俏手法,無疑更加考驗著導演的功力水平。而在《猛禽小隊》的導演手中,這樣的技巧不僅沒有提高所謂的「敘事效率」,反而讓敘述線徹底斷裂,素材與人物分散開來,成了一團漿糊。
這位導演,出身自美國電影名門紐約大學,上一部作品由賈樟柯投資,在戛納電影節引發了關注。因此,這理應是一位飽覽影史各大師名作,熟捻各路風格的學院派導演。但是,大師們的東西,可以讚嘆,可以借鑑,但切不可以輕易模仿。一旦能力不夠,成片效果反倒不如一筆一劃來得工整。而這位導演,顯然年紀尚輕,並不能很好地壓制自己的「出招」欲望。影片行至中段,劇情發展已經過半,對猛禽小隊的成員的人物介紹卻還在不斷地閃回補充。這樣一種剪不斷理還亂的敘事節奏,很明顯地讓人看到了導演「隨時想要在技巧上驚豔」的一股浮躁之氣。
而這股浮躁之氣,也同樣出現在了導演對主題的表達手法上。她所謂的女權表達,即是讓片中的男性角色沒有一個好人,從大反派列奧尼斯到哈莉的友人DOC,從隱形主角小丑到每一個不配擁有姓名的打手。所有的男性角色貫穿了影片的全部,但其作用只是單純的「出現在一切地方,用盡一切手段,欺辱哈莉與猛禽小隊的其他女性成員」,面容單薄、形象寡淡----在總共不到5分鐘的出場時間裡,稍微表現出了一點「對哈莉的感情」與「重新開飯館」之內心抉擇的老頭DOC,已經是片中最不那麼紙片化的男人了。顯然,導演是在動用每一分每一秒,全力地讓男人欺壓女性主角們,再讓哈莉和她的小隊完虐這些男性,生怕觀眾在任何一個畫面中無法接收到她的女權精神。但是,到了結尾時,導演又試圖安排一個「哈莉面對列奧尼斯的男權主義思想打擊」的環節,通過哈莉對場景中迷霧的破除、對混亂自己判斷的雕像的擊碎,來表現出哈莉最終走出對男性臣服依賴之心理後的自我堅定。而問題就此出現了---此前,哈莉對一切男性都成碾壓之勢,甚至對小丑的依戀也是迅速泯滅,這讓她此刻的「走出迷惑」「自我堅定」,變成了缺少憑依的空中樓閣。導演一直試圖傳達自己的女權精神,卻過猶不及,只產生了更多的自相矛盾。
而更加根本性的問題是:呈現出這樣狀態的女權,真的是適當的嗎?所謂的女權,難道就是女性對男性的徹底碾壓嗎?導演所賦予這部電影的,正表現出了她、以及整個當今西方世界「女權精神」的局限性和偏激性----這不是男女平權的平等,而只是矯枉過正的」女尊男卑「,對上古時代母系社會的返祖罷了。在當今,有太多的女權主義者,似乎生怕自身的性別遭到打壓,而對周遭的一切都保持著一觸即發的敏感,事事都會被接收為「侮辱女性」。這樣的態度落實到電影創作上,形成了這部作品中主題表達的慾望過度與用力過猛,一點也不奇怪。這樣的女權主義者,究竟是對自身的自信,還是另一種不自信呢?
事實上,僅從女權主義的傳達上講,即使是線性傳統敘事,也並非玩不出花樣,見不到水平。李安導演的《色戒》中,他讓王佳芝搖擺於兩種主義與思想之中。王佳芝既可以虔誠地仰頭聆聽著王力宏的民族主義教誨,也可以接受梁朝偉的「東亞共榮」觀點。而通過至關重要的三場床戲,李安表達了王佳芝的真正內心——她一切所求,只是單純的情愛而已。因為情愛,她接受王力宏的全部,也因為更深的情愛,她仰慕梁朝偉的全部。她背負王力宏給予她的任務,要暗殺梁朝偉,但這種目標卻在與梁朝偉的魚水之歡與情愛高潮中軟化。王佳芝的一切行為,出發點都是極其單純的愛情角度。而相比之下,站在她兩側的男人,卻成為了對她的利用者——王力宏借助王佳芝對他的愛,想要完成暗殺,而梁朝偉則在無意間借助王佳芝的愛而逃過一劫,並在最後親自簽署了對王佳芝的處決命令。男人利用了王佳芝的愛,而只想求愛的王佳芝則在對兩個男人的愛和被利用中矛盾糾結。而在副線上,老吳犧牲了妻子,仍然與梁朝偉談笑風生而不形於色,也從側面再次體現了立意----愛情只是男人生命中的一部分,甚至談不上是最重要的那一部分。李安的這種「為單純的女性說話」的立意,在結尾達到了高峰——即將被槍決的王力宏,愕然地看著同樣即將死去的王佳芝:男人始終擺脫不了對於女性基於自己角度、利用愛情的強加與控制,並衍生出這樣的譴責,「為什麼你會違背我的命令,你不愛我嗎」,而男人在這樣做的同時,卻是從來不願了解更加感性而單純的女性的。王佳芝回以的不敢直視的退縮,則讓女性在男人「以愛之名」的利用中的悲慘,得到了最終的強化。
而類似的思路,也出現在高群書被人所低估的《一場風花雪月的事》中。楊穎飾演的女主角,與王佳芝處於類似的立場之中。黃曉明飾演的男友,試圖讓楊穎利用權相宇的愛而進行臥底,但另一方面,又出於愛情的角度,對她頻繁索求愛意回應,要求其不得移情。高群書讓黃曉明成為了一個複雜的存在:愛情是男人的一部分,但事業同樣是另一部分。而這種並立的兩部分訴求,則被男人通過愛的控制力,強加在了女人的身上。相比之下,楊穎無疑更加單純。她是警察,具有事業的部分,但最終還是選擇了女人感性的愛情,與罪犯權相宇站到了一起。而結尾處,高群書讓鏡頭長久地停留在分娩困難的楊穎臉上,突出了她的痛苦。這是愛情結晶難產的痛苦,象徵著楊穎愛情終究難蒙祝福、只遭譴責的結局。同時,這也構成了女人感性在男性思維主導的男權社會下的悲劇。
因此,女權題材是否能夠拍出花樣,大可不必局限於敘事的把玩。傳統敘事同樣可以拍出精彩。玩弄敘事,搬弄技巧,往往體現著導演的資歷尚淺與眼界仍低,尚做不到於大手筆、大構思上、大創意上的獨到出新,也不能通貫「重劍無鋒,大巧不工」之理。但歸根結底,無論是大創意,還是巧炫技,還是那句話,一切,都需要導演有那個水準才行。
猛禽小隊中,導演試圖通過哈莉奎茵對世界的戲謔,來表達女權的獨立崛起。但很可惜,他拍出來的成片,只是以其跳脫和割裂後的一地碎片,戲謔了買票進場的觀眾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