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遊牧人生》影評:流浪者之歌:老有所依的「美國甜心」
遊牧人生影評In solitude, I felt the liberty you spoke of.
But I also felt your absence.
一、大蕭條與恩派爾小鎮的背景
位於內華達州西北部的恩派爾小鎮(Empire)在2011年之後淪為荒無人煙的「鬼鎮」,連郵編89405都被停用至今。導致這個工業城鎮衰落的原因是2008金融危機後泡沫破碎的房地產市場對於石膏板需求斷崖式下跌,美國石棉公司(USG)只能關閉恩派爾小鎮存在了88年的製造工廠。
按照原本的薪酬水平,恩派爾小鎮員工的中產階級地位毋庸置疑,每個人都可以輕鬆養活家庭,更沒有住房困擾。但在2011年工廠關閉之後,原本衣食無憂的居民被迫外遷,本片主角芬恩(Fern)就是其中的一位,她還承受著丈夫早逝的心理壓力。
電影的開篇和結尾都是在恩派爾拍攝,荒無人煙的破敗城鎮,只有芬恩一人漫步其中。結束之後我立刻打開谷歌街景,意圖對沙漠中的恩派爾一探究竟。結果發現,谷歌街景對恩派爾的更新只維持到2009年5月,連像素都像是上一個年代的產物。從街景圖看,彼時當地居民生活、工業生產仍算正常,但之後的十年徹底沒了更新,彷彿時間在這裡凝固,正如電影最後,Fern獨自回到恩派爾,對已積滿塵埃的往日記憶道別。
恩派爾已經變成了一個標本,逐漸被主流世界遺忘。
二、與資本背道而馳的車輪流浪者
同樣被主流世界遺忘,或者說未曾留意的,是車輪流浪者,他們平行於主流世界自成一體,形成了無形的房車旅行流浪社會。他們無法承擔房租,於是為了生計奔波,永遠開著自製改裝房車在前往下一個臨時工作崗位的路上,賺著油費伙食生活費。這不失為被逼到走投無路時的一個生存方式,但要做出這個決定不可謂不艱難,放棄房屋在物理和心理上的庇護,現代都市人的最後一道生存防線也莫過於此。
芬恩從恩派爾離開後從事亞馬遜CamperForce倉庫分揀工作、國家公園露營管理員、甜菜收割搬運,這些臨時工作純靠體力、消耗身心意志,她不是沒有去類似就業辦公室申請過體面穩定的全職工作,但就業市場對於年長者十分殘酷,這也是為什麼房車流浪者大多是五、六十歲的年長人士。
這裡值得一提的是,芬恩沒有在失去家園後回到妹妹身邊,後者擁有足夠大的房產可供芬恩永久居住,而且,妹妹非常看重姐姐,在芬恩遇上房車機械故障需要一大筆錢維修時,妹妹「借」給了芬恩。看這場戲的時候,我腦海裡閃爍的全是《一一》裡吳念真和金燕玲在床邊對戲的影子,情感上的張力或許不落下風。妹妹是極少數能夠真正理解、欽佩芬恩們的「主流居家人士」,但姐妹之情的挽留並不能為芬恩帶來出路,她生來的獨立自主與社會現實給她造成的壓力一起把她推向了遠行流浪的道路。
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是,情感寄託的逝去(丈夫)和軀體存在歸宿的死亡(恩派爾小鎮)讓芬恩不再對定居一隅產生興趣,她在路上感受到的孤獨感幾乎從不來源於生活的窘迫——在亞馬遜血汗工廠如同機器般地分揀貨物,在國家公園露營場打掃廁所、清理雜物,在甜菜收穫季「飛馳」大江南北去做一份苦力搬運工作,以及在沿途餐廳做後勤,所有這些為了生活下去所做的工作她都沒有怨言。在各個前往下一站的沿途壯闊景色中,她逐漸與自然融為一體,見識到了「偏安一隅」的主流人士窮盡一生都看不到的勝景。
I've seen things you people wouldn't believe.
Attack ships on fire off the shoulder of Orion.
I watched C-beams glitter in the dark near the Tannh?user Gate.
All those moments will be lost in time,
like tears in rain.
Time to die.
——Blade Runner, 1982
電影之中有一個不經意的畫面將這種反差呈現到了極致,更把電影和現實的時空串聯、把電影和觀眾的記憶串聯。芬恩在打工途中的某一個下班晚上走在空無一人的街道,街道上的一家影院讓她駐足停留,影院門口的廣告牌上是「復仇者聯盟」(The Avengers)的字樣。這個遠景畫面信息太多,一時讓我有些來不及思考,只有在寫這篇評價的時候才能稍微體會到這一鏡的力量。那是在影院熱潮還未侵襲內地的時代,回憶當年去影院觀看的電影,基本上不外乎變形金剛、復仇者聯盟、鋼鐵俠3,電影引進也遠不如現在豐富多彩,可以說當時對我而言的「看世界」,僅就電影院而言,基本就是這些片子,不會想到在異國他鄉的美國有這樣一群車輪流浪者正在書寫屬於他們的故事,而這些流浪者的故事還需要等待八年才會被搬上銀幕。另一方面,復仇者聯盟及其背後所代表的大財團資本主義娛樂產業輻射全球,但這些讓人審美疲勞的大片與芬恩們又有何干?一張十幾二十美元的票子會抵得上他們幾週的伙食油費?我不得而知。但芬恩們的所見所聞與「復仇者聯盟」廣告牌出現在同一個鏡頭中,這讓後者是顯得那麼黯淡無光。這樣的荒誕感在今天的表現形式或許是《遊牧人生》和《花木蘭》在同時期上映。
《遊牧人生》講述的是車輪流浪者的故事,但它所體現的遊牧精神並不是在所有流浪者身上都存在。根據我的理解,車輪流浪者大致可分為三類:
一類是生活所迫,只能開著房車踏上流浪之路。假以時日,等經濟狀況好轉之後,還是會選擇租房(買房是不可能的),回歸主流社會生活,重建以房屋為基礎的生活秩序。這類人屬於都市社會,認同並遵守、踐行主流社會規則。
另一類也是由於生活所迫成為車輪流浪者,但在流浪的途中因為種種原因、經歷的種種事物讓其發掘自身內在的獨立自由本性,即使在將來有了回歸房舍的條件,也不會再回去了。電影的主角芬恩就是這樣的人,不論是面對妹妹的挽留或是流浪好友戴夫(Dave)的邀請,(後者在兒子結婚生子後回歸了以房屋為實體的家庭),芬恩都選擇拒絕,毅然走向永久的車輪旅途。關於這類人的電影,《美國甜心》也提供過極為生動的車輪視角,所以我會把《遊牧人生》的流浪者們看作年老的「美國甜心」。
還有一類人比較特殊,他們生來嚮往自由和自然,不論經濟條件如何都會離開現代人類文明,態度堅決。關於這類人的電影有很多,樸素的《不留痕跡》、激進的《荒野生存》是比較典型的兩例,車輪流浪者之中一定有這樣的人,這樣浪跡天涯的個性似乎比遊牧精神更為極端,因為他們對於現代文明有強烈的割席態度,對於現代經濟形態的排斥(不會參加亞馬遜倉庫等髒活累活賺錢)注定讓他們的道路更加艱難。
三、糅合虛構與紀錄的素人演繹
如同趙婷前兩部作品,《遊牧人生》也找來了真實的車輪流浪者作為電影的重要角色出鏡。這些真實的流浪者對於主角芬恩的性格心理塑造與變化起到了不可估量的關鍵作用,這也反映了趙婷作為電影作者在糅合紀錄與虛構方面的獨到功力,從《哥哥教我唱的歌》到《騎士》,再到《遊牧人生》,觀眾可以感受到趙婷在糅合紀錄與虛構的手法、技巧上顯得愈發成熟,她的詩意鏡頭風格已經逐漸成形,在這種頗為成熟的形式中,電影的內涵更顯深刻。
電影裡三個關鍵人物,琳達?梅(Linda May)、斯萬基(Swankie)和鮑勃?威爾斯(Bob Wells)都是在車輪流浪界有一定知名度的人,尤其是建立了CheapRVliving網站的鮑勃,有種流浪者「教父」的感覺,他的網站為千千萬萬走投無路的人提供了房車流浪攻略,在湧入了無數車輪流浪者之後,這個網站已經成為了研究美國車輪流浪文化無法迴避的一本「超級攻略」,上面的博客文章也不乏流浪途中的人生感悟,為遊牧精神不斷增添新的註解。
電影中,斯萬基和鮑勃各有一段情感力量厚積薄發的人生獨白,具有極強的感染力,觀眾和主角芬恩處於同一個位置,無法不為之深深動容。這兩段是趙婷寫的原創台詞還是基於演員真實經歷,我不得而知,但藝術造詣已是高超。在面對鮑勃時,芬恩說出了一直以來糾纏她的心結,但有過同樣經歷的鮑勃用「no final goodbye」的遊牧精神幫助芬恩釋懷,同時也向觀眾、主流世界傳遞了遊牧精神的核心:在剩餘時光中珍惜每一天,不論走出困境與否,寄託在他們內心深處的精神支柱永遠不會離去。
《遊牧人生》的結尾讓我想到《蜂蜜之地》。
《蜂蜜之地》看到最後,我不自覺地為養蜂人女主角擔憂,擔憂她的生活,擔憂她的未來,即使知道主創在電影拍完之後幫她買了個房子,我還是為她擔憂,因為她失去了母親,這可能是她的精神支柱。但看完《遊牧人生》,我不再為她擔憂了。她們經歷了相似的困苦,她們生活的孤獨感讓我寒徹心扉,但她們所具備的勇敢、誠實、淡泊、隨遇而安,證明了我的擔憂是多餘的。
她們老有所依,她們永遠在路上,她們仍然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