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評 《陽光普照》

願陽光永遠普照

2019年在第56屆金馬獎頒獎典禮上，有一部影片殺出重圍，基本上做到了大獲全勝，那就是拿下了最佳影片、最佳導演、最佳男主等獎項的《陽光普照》。同年競爭最佳影片的還有《叔·叔》、《熱帶雨》等。

而《陽光普照》這部影片的出現無疑讓很多影迷、電影從業者等再一次看到了繼楊德昌、侯孝賢之後的臺灣電影浪潮的新的高度。

導演鍾孟宏第一次出現在大眾的視野裡大概是2017年第54屆的金馬獎頒獎典禮上，他用「中島長雄」這個名字憑藉電影《大佛普拉斯》攝影師的身份獲得了當年的最佳攝影獎。同時，他還是那部電影的監製，藝術指導。

《陽光普照》講述的是臺北的一個普通的四口之家的故事，既圍繞在每個人身上，又圍繞著這個家庭的本身。故事的開端是在臺北的一個雨夜裡，小兒子阿和和好友菜頭前去找一個叫黑輪的人「復仇」，菜頭一時衝動，把黑輪的手砍了下來，接著面臨的便是被判在少年輔育院裡三年的刑罰。阿和的父親阿文自始至終沒有替他說過一句話，反而還當眾羞辱他。但是阿文對待他大兒子阿豪的態度卻又相反，他會親自把學費送到阿豪的手裡，還會很耐心的對大兒子說「把握時間，掌握方向」。

在小兒子阿和進入輔育院不久後，阿和的小女朋友小玉跟著她姨媽找了過來。這才得知，小玉懷孕了，是阿和的。一開始，阿和的母親琴姐並沒有做任何決定和給出態度，但是後來卻不顧反對讓小玉留在家裡並把這個孩子生下來，還會一起撫養這個孩子。

很多觀眾會對讓小玉把孩子生下來這件事感到驚訝，而且小玉才十五歲。在這件事發生前，大兒子阿豪好像是一個一直被忽略的角色，雖然他成績優秀，是「好孩子」的代表，無需讓人有更多的操心，但也正是因為這樣，他好像才一直被忽視。

影片出現阿豪的第一個鏡頭，是他從一個黑暗的周圍全是人的空間裡醒來，下一秒這個空間裡的人全都不見只剩下他一個，他看向四周，好像眼神空洞、慌張，沒有安全感。

從阿豪的第一場戲開始，其實也就可以推測他這個人自身好像是有些問題的。他不喜歡與他人交流，但在同班同學郭曉真與他認識後，他竟然會主動提出陪她等公車送她回家這件事，但是，在等公車的過程，阿豪給郭曉真講述了一個司馬光砸缸的故事，這明明可以說是家喻戶曉、耳口相傳，但是從他的嘴裡講出來的卻不是這樣。他講的那一版本可以追溯到臺灣著名作家袁哲生《寂寞的遊戲》裡改編的一則脆弱的故事。

在這則故事裡，司馬光砸缸事件好像變成了一個恐怖事件，同樣是司馬光這個人砸缸救人，但最後救出來的那個小孩，竟然是他自己。這個「自己」眼神空洞，躲避在黑暗、沒有陽光照射的空間裡，同樣表明了司馬光本人的內心世界和真實的他是如何。而司馬光這個人物，其實也就是阿豪本人，通過後面的劇情更能夠證明這一點。阿豪實際上並不像表面看上去那麼陽光，他的內心充滿了陰影，他的心理世界非常沉悶、抑鬱，整個人的精神狀態也好像被掏空。所以也才有了與郭曉真的這一段奇怪的對話。

大概是自己的內心世界被封閉的太久，他終於還是忍不住，在一個安靜的夜晚裡，選擇一躍而去。

小兒子和大兒子的事情接連發生，讓這個原本就灰暗的家庭 變得愈加沉重。而小玉和這個未出生的孩子的到來，就像是給這個沉重的家庭裡帶來了新的希望新的生命。

母親琴姐這個形象，一直在用自己的善良、堅強和努力讓這個看似破碎的家庭變得儘量圓滿一點。她會考慮到小兒子阿和的心境，會盡最大努力照顧到所有人，會為支持兒媳婦小玉的事業而撤掉保險金……

那父親阿文表面上對待兩個兒子的態度如此分明，實際上就真的如此嗎？他也會在看到唯一的小兒子受到威脅時想盡自己的一份力去幫助他，雖然他幫助的方式可能有些極端。

在阿和被提前釋放後，碰壁多次才找到了一份洗車工的工作，就這樣安穩的度過了三年。三年後，當年和阿和一起進輔育院的菜頭也出來了，出來後的菜頭做了高利貸，也開始有事沒事的找阿和的「麻煩」。

阿文發現之後，一直躲在暗處觀察著。終於，在一次菜頭讓阿和開車載他去買柳丁的夜晚，阿文趁四周無人，菜頭沒有注意的情況下，腳踩油門開車撞向了菜頭。在阿文處理屍體的時候，突然下起了雨，同樣的一個雨夜。阿文後來向琴姐坦白了這件事，就是在兩人祭奠完大兒子後，在山頂上，阿文以一種非常平淡的語調講了出來。

除了使用這種極端的方式，難道就沒有其他的了？有的，在此之前，菜頭來找過琴姐，阿文知道後也去找了菜頭，用意很明顯，就是希望菜頭能夠離阿和和他的家人遠一些，不要找他們的麻煩，只不過菜頭並沒有接受。

表面看似冷漠、誰與我都無關的父親，其實他也是可以為了保護自己的家人和孩子可以付出甚至犧牲一些什麼的。

影片片名叫「陽光普照」，英文名是「A Sun」，與「A Son」同音，「A Son」，一個兒子，也正與影片的一個主題相照應。片中阿文這個角色是一所駕校的教練，經常會有學員問他「結婚了嗎？」，「有幾個小孩？」這些問題問題，他每次在回答的時候都只是回答「一個」，因為在他心裡，只承認大兒子阿豪從不承認小兒子阿和。而在阿豪死後，他還是隻回答「一個」，因為他真的只有一個孩子了。還有一點是因為從前對大兒子「心理問題」關懷的疏忽，他內心也有所愧疚，想要將這些愧疚以及對小兒子的虧欠全都彌補回來。

而且父親這個形象的身份設定也很有意思，據鍾孟宏導演說，當時想了很多職業，最後確定下來駕校教練的身份，是因為，在駕校裡面，開的車坐的車都不是自己的。自己也成為了他人的（學員）「擺渡人」，方向也不是自己能夠隨意掌握的。一切都不是自己的，一切都好像是虛無的，這樣的身份設定也給角色帶給觀眾的衝擊感更加強烈。

影片常提到的一句臺詞就是「把握時間，掌握方向」，這原本是駕校裡的校訓，但父親阿文卻將它深深地記在了心裡。給大兒子阿豪送學費時還有一本駕校發的筆記本，上面就刻有這句話，而在把學費和筆記本遞給阿豪時說的也是這句話。在影片最後也會發現，母親琴姐和阿和整理阿豪的舊物，翻出了一摞未用過的、全新的筆記本，這些筆記本全都是每一年裡阿文送給阿豪的，每本筆記本上都寫著「把握時間，掌握方向」八個字。但是阿豪一次都沒有用過。這也是造成阿豪最終悲劇結局的其中一個原因，父親對他的高度期待，看似是當作勉勵的話說給他聽，時間一長，卻也在無形中給他造成了非常沉重的心理壓力。

阿豪這個角色很多人都認為是片中的一大亮點所在，即使在影片過半的時候他就已經「下線」，但很多人看完全片後都會說阿豪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阿豪的飾演者是非科班出身的新生演員許光漢，這部影片在2019年底2020年初大火，但許光漢這個名字也在2020年初的時候因為《想見你》這部劇大火，有很多觀眾看《陽光普照》是為了許光漢看的。但是許光漢出演「阿豪」這個角色的時候比《想見你》和之前的《罪夢者》都要早，作為非科班出身的許光漢，他的陽光、少年感外表真的很適合這個角色，他自身也詮釋的非常好。尤其是阿豪死後，郭曉真來殯儀館見琴姐，給琴姐看了一條阿豪死前發給她的短信，那一段專屬於他的獨白：

「這個世界，最公平的是太陽，不論緯度高低，每個地方一整年中，白天與黑夜的時間都各佔一半。前幾天我們去了動物園，那天太陽很大，曬的所有動物都受不了，它們都設法找一個陰影躲起來，我有一種說不清楚模糊的感覺，我也好希望跟這些動物一樣，有一些陰影可以躲起來。但是我環顧四周，不只是這些動物有陰影可以躲，包括你、我弟、甚至是司馬光，都可以找到一個有陰影的角落，可是我沒有，我沒有水缸，沒有暗處，只有陽光，24小時從不間斷，明亮溫暖，‘陽光普照’。」

看完這條短信後，琴姐也終於明白了為什麼阿豪會選擇在一個安靜黑暗的夜晚離去，也明白了他為什麼會突然離開。在被陽光照射的環境下，司馬光至少還有水缸可以躲，郭曉真至少清楚知道自己學習是為了什麼，弟弟阿和雖然表面看上去很喪但他也對生活懷有希望和積極性，而他自己，好像從來都不是為了自己而去做一件事，好像做所有事情前考慮的都是別人，也好像，從來都無法正視自己的內心。所以他想一直躲避在陰影裡，至少在陰影裡沒有人可以發現他，除非他自己。

弟弟阿和與哥哥阿豪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物，阿和表面上看起來很不陽光、總是沉默、鬱鬱寡歡，但他的內心卻一直是陽光的，即使日子再沉悶、再陰暗，他都會積極往好的方向想。只是他也是隱藏自己的，從小在家中就得不到父親的重視，一直以來父親都是圍著哥哥轉，他又何必把自己朝氣的那一面顯露出來。不過，在最後，阿和在高架橋上向前奔跑，整個色調都是綠色的，這時候，他才終於迎來了屬於他真正的陽光。

菜頭在片中也是個悲劇人物，替好兄弟出頭砍了別人的手，在法庭上，阿和還有父母陪審，但是菜頭這邊只有他一個人孤零零地坐著等待接受法律的審判。服刑之後，黑輪的父親因賠償金的事去找菜頭的奶奶，但是他們家根本沒有能力支付這筆賠償金，最後被法院強制收回房產，奶奶也被趕到養老院裡去。菜頭的父母從始至終也沒有露過一面，從小缺失父愛和母愛、缺失應該擁有的家庭教育，久而久之，也就引發了這些不該發生的事件，造成了不可逆轉的悲劇。

但是菜頭的內心還是善良的，在他讓阿和去買柳丁後他想抽菸，但考慮在車內抽菸阿和會被他的老闆罵，就選擇下車抽，也正是這樣給了阿文開車撞向他的機會。菜頭死後被人發現，除了阿文和琴姐，沒有一個人知道其中緣由。

全片結束，始終沒有看到這一家四口同框出現過，只有電影海報上，是一家四口的合影，海報上還有一句話是「我們都會受過傷，才能成為彼此的太陽」。雖然在影片裡表面展現給觀眾的是這個家庭有多麼的抑鬱、破碎，但其實，他們是貌離神合的，都會在其中一方有困難的時候站出來，做他的太陽。

願抑鬱沉悶的日子早日過去，願所有人都可以被明亮溫暖，「陽光普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