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版本的《青蛇劫起》並沒幫國產動畫真正「渡劫」

青蛇的「單箭頭」終於變成了青白的「雙向奔赴」。在近期熱映的動畫大片《白蛇2:青蛇劫起》中，這個情節成為了大家爭論的焦點。

不過，更讓我驚訝的是青蛇居然打敗了法海，以「熬鷹」的方式。

年輕氣盛的青蛇一遍一遍嘗試，最終擊敗年老體衰的法海，是不是耗死的？說不清。

可更重要的問題是，這法海從何而來？

要知道，在《白蛇2：青蛇劫起》的前作《白蛇：緣起》中並沒有法海的角色。

法海形象是被一個國師太陰真人的角色替代的。所以，當老年法海念起那句「般若嘛嘛哄」的咒語，我立馬警戒拉滿。而兩部電影中也從未提及法海的情感糾葛，青蛇為什麼跟法海叫囂「你破了色戒殺戒，有什麼資格替天行道」呢？這從何說起？難道是法海帶走許宣後，發生了什麼難以描述之事嗎？

很明顯，《青蛇劫起》默認徐克的《青蛇》（1993）作前文本了。

追光動畫的《白蛇》系列，真的應該給徐克打錢。《白蛇：緣起》裡小到雙蛇共浴、角色呈現，大到全片的視效風格，都有揮之不去的徐克元素。你能看出《青蛇》《倩女幽魂》（1987）和《小倩》（1997），甚至還包括《西遊伏妖篇》（2017）的影子。

當然，後退一步說是「致敬」也成。

對徐克搞拿來主義，不算是大問題。但《青蛇劫起》讓人非常矛盾的是，一方面它將《白蛇：緣起》的最大突破性延續了下來，繼續閃耀著國產動畫電影視效呈現上的「工業之光」；而另一方面，它在敘事上的問題又那麼明顯。

視效突破：國產動畫「工業之光」

從《白蛇：緣起》到《新神榜：哪吒重生》，再到《青蛇劫起》，追光動畫的創作思維，很「理工男」，擅長用視效引擎拉著觀眾跑完全程。

《青蛇劫起》中水漫金山之後，白蛇被收於雷峰塔下，小青則被法海流放到了一個類似現代都市的地方——「修羅城」，一個時空混沌、魔物混雜的末世廢土都市。不管是人是妖是魔是怪，不管哪朝哪代，但凡放不下執念、心有不甘的靈魂，都會墮入修羅城中。

修羅城的世界觀設定，自然給視效呈現帶來很大的寬容度和合法性。

所以，我們能看到對末世、廢土、賽博朋克、國潮進行的後現代拼貼。從失去法力的小青，被現代女性孫姐收留，開始學習機車和槍械時，《青蛇劫起》瘋狂啟動小青的「遊戲副本」，影迷們不得不開始帶入各種好萊塢經典科幻片。

身著crop top的歐美辣妹版小青形象，神似《古墓麗影》的勞拉；孫姐帶她訓練技能的時候，很難不讓人想起《黑客帝國》裡崔妮蒂帶尼奧開掛；修羅城要歷經四劫，不斷自我滌盪，這種運行規律也有《移動迷宮》內味兒；牛頭馬面一幫的人物造型和摩托座駕，必然讓人串臺到《瘋狂的麥克斯4》；為了逃出修羅城，小青要在「黑風洞」裡不斷地挑戰法海，讓人想到《明日邊緣》中不斷被捶打的湯姆·克魯斯，當然也可以想起《奇異博士》……

（上圖牛頭馬面，下圖《瘋狂的麥克斯4:狂暴之路》）

同時，它也有自我複製。《青蛇劫起》是在沿用《哪吒重生》的賽博朋克城市內景，而殘破損毀的斷壁殘垣，也有虛幻縹緲的無池和如果橋，你還是能看到延續《白蛇：緣起》的中國傳統美學上的堅持，只不過佔比過輕。

總之，《青蛇劫起》的創作思路，是斯皮爾伯格《頭號玩家》式的後現代拼接。

那這值得引以為傲嗎？引以為傲談不上，但還是要給予肯定。

因為，追光的突破，正在於它以「動畫電影動作片化」的思路，以視效場面持續輸出的方式，前所未有地在影院中留住了觀眾。動作場面含量高，視覺設計的工程量大，轉場快，並且保持到最後大戰還是一個螺旋式上升的呈現，還能拿出東西，不會垮掉，不會洩氣。

這也是一種旺盛的創作能力。

在動作場面輸出能力這一點上，對比《大聖歸來》和《哪吒之魔童降世》，差別很明顯。

但進一步說，《白蛇：緣起》的視效美學更值得支持。

《青蛇劫起》由於過多挪用好萊塢科幻片的元素，還是有「隔」的感覺。但《白蛇：緣起》做到了在中國傳統美學的框架內做動作場面的設計，而且每一場動作戲的設計都風格迥異，充滿奇詭的想象力。

比如，開篇小白刺殺國師，飛檐走壁，捅破窗戶紙窺探，國師修煉中帷幔重重，徒弟面紗遮臉，明顯是香港武俠片風格；而同樣在船上，另一段動作戲中，前一秒還是中國畫的意境，下一秒船伕就被響尾蛇一個尾巴甩飛。

到了大戰國師徒弟一部分更精彩，青蛇白蛇聯手纏繞在一起的打鬥方式，非常驚喜；

最後的國師、師父、青白三方大戰也很有新意，比如困妖陣陣法、千紙鶴大軍、雙頭龍都很有創意。

用移步換景的視覺奇觀持續吸引觀眾注意力，是追光動畫帶給國產動畫的根本性突破。

多說一句，其實此前的戲曲片《白蛇傳·情》 (2019)，豆瓣評分高達8.2，也是勝在視覺特效，將特效融合在戲曲片中。白素貞被十八羅漢棍棒駕起，飛行時的超人破音，法海再生後的海王杵地，都是華彩段落。

敘事缺陷：從1.0到3.0版本的「白蛇傳」

1.0版本「白蛇傳」故事，其實就是剛才提到的《白蛇傳·情》，是一種對白蛇傳統民間故事的迴歸。

1.0版本的矛盾是，人妖不能相戀，重點內容是，白素貞是個戀愛腦。所以我們能看到《白蛇傳·情》裡，小青就是個沒啥功能的丫鬟，醬油得很；而法海完全是保守的道統體制的代名詞。白素貞還在千年等一回，且無悔著。

2.0版本「白蛇傳」，是徐克和李碧華魔改版的《青蛇》，也是最登峰造極的版本。

徐克版本，勝在對經典的挑釁。

這是一個真正講述「青蛇成長」主題的版本，也是對人性描摹最複雜的一個版本。那句「人生如此浮生如斯」到現在依然觸動人心。

白蛇其實是個自我成全的形象，她嚮往人類的情感，最終之死帶有愛的獻祭意味。

青蛇最大的特性是質疑，質疑「做人」這件事，當她替姐姐找到出家的許仙后，頓悟白蛇的痴情空付，流下來淚水，懂了人間的情感，更嘲笑人類自己連感情是什麼都不懂。徐克版本也將法海人性化，法海在色相面前其實也破了戒，最後輕輕地喊出了一句「小青」。

3.0版本的「白蛇傳」是《白蛇：緣起》和《青蛇劫起》。兩個文本的表達南轅北轍。

《青蛇劫起》在文本表意上，被《白蛇：緣起》全方位碾壓。

白蛇傳的終極矛盾是人妖不能相戀，大部分的白蛇傳敘事，主要矛盾是探討妖能不能變成人，而《白蛇：緣起》中選擇讓許宣變成妖，以求與小白結合，這是敘事的顛覆之處。並且，這個文本還自創了一位反派大boss，青白蛇師父女蛇王最終完全黑化成為重要的反派，這一點很像《倩女幽魂》中黑山老妖的形象。

而《青蛇劫起》完全淪為一個國產「戰鬥天使」動畫，就是一個以「找姐姐」為名的闖關遊戲。

打姬情、百合牌，搞「性轉」其實都不是問題，你看徐克版《青蛇》青白兩蛇之間的情感也非常直露和大膽。但《青蛇劫起》的問題是，沒有把小青小白的「情慾感」做出來，所以很像強行安插一個同性之愛的動機而已。

「情慾」是什麼？就是《青蛇》的主題——色相，人對色相的貪戀。

每個男人都希望他生命中有兩個女人，白蛇和青蛇。《青蛇》非常細膩地刻畫出白蛇引誘許仙的過程，借傘啊，燙傷啊，肢體接觸啊，堪稱當代戀愛教科書。

退一步講，若是要真拍青白的女性感情，至少得要達到樸贊鬱《小姐》那個級別。想要在一部國產動畫片裡落地，顯然不現實。

《青蛇劫起》完全拋棄了「人妖不能相戀」的矛盾，改寫為青蛇的女性成長主題，可是你會發現，這個主題的詮釋全都是語焉不詳，司馬官人前期如此扶助小青，最後為何突然棄她而去？青蛇是如何獲得力量將法海戰勝的？白蛇是如何變成雄性成為男人模樣的？不清楚，反正小青就是要喊出「男人靠不住」的臺詞。

但最後的穿越也是靠蒙面男的自我犧牲啊？這一點與《白蛇緣起》的處理也是如此，最終都要寫死男性，以完成「女性成長」。

小青的冒險是升級打怪，是「英雄旅程」的漢化，並沒有真正的渡劫，很難說真正的成長。

致力於「逆天改命」的國產動畫

小青剛剛來到修羅城的時候，「孫姐」向她解釋現代社會，電腦屏幕上一閃而過高考和996的畫面，這個閒筆很有意思。

回憶一下近年來的國產動畫電影，從《大聖歸來》《大魚海棠》到《哪吒之魔童降世》，以及《新神榜：哪吒重生》，其主題大多可以用「逆天改命」一句話來概括。很長一段時間，中國動畫都在詮釋「逆天改命」這個主題，彷彿都是在一個主題下作文。

為什麼國產動畫永遠在說「改命」？

你可以說是在對亞文化叛逆本性的順應。但在國產動畫創作環境裡，「改命」這題要講得深刻而有趣確實很難。《哪吒之魔童降世》明顯把哪吒搞成了孤膽英雄，而《青蛇劫起》裡的女性逆天改命，以及它要努力靠近的「女性主義」主題，就更功利了一些。

女權成了資本賺取流量的工具，是最近很長一段時間以來的大趨勢。按照戴錦華的觀點，資本它甚至不維護男權，只要是能提供更高的利潤，它就會去擁抱，會去青睞，會去扶助。

回到性別議題上，就會表現為所謂的兩性戰爭。

回到動畫電影的市場，就表現為敘事上的非黑即白，好像觀眾不具備接受複雜故事內核、人性表達的能力。

以前我們有《大鬧天宮》《小蝌蚪找媽媽》《九色鹿》《南郭先生》《哪吒傳奇》，故事老少皆宜，當然這些作品放到今天來，可能在表達上不合時宜，但它們的故事內核和美學風格都是有文化積澱，甚至有歷史感的。

回頭看我們如今的孫悟空、哪吒、青蛇、白蛇，甚至許仙，其實這些角色在這些「逆天改命」的動畫電影中，可以隨便切換、隨便替換。

因為，它們套用的都是好萊塢「英雄旅程」的成長模版。我們不是說這一敘事母題有何不妥，只是國民性IP的自我架構不能脫離本土文化結構來。

《青蛇劫起》中對好萊塢的「拿來主義」到了這般地步，那青蛇不幹翻法海乾翻雷峰塔很難收場。

當然，這又是一個悖論，當青蛇幹翻法海的時候，它已經不再是「白蛇傳」的故事了，正如當哪吒喊出「我命由我不由天」，哪吒也不再是「哪吒鬧海」的故事一樣。

這大概就是現階段，國產動畫電影熱衷經典傳統文化，卻常常買櫝還珠的發展困境吧。

【文/洛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