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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從前,有個好萊塢...》影評:個人審美與個人喜好,昆汀最極致的一次自我表達

從前 有個好萊塢...影評

《從前,有個好萊塢...》是一部在很大程度上都不同於昆汀塔倫蒂諾大部分作品的電影。這一點,也在電影的評分上得到了部分的表現:相比往年的作品,這一次的網友似乎不再對昆汀進行個人崇拜一般的追捧,而打出了相當數量的三星甚至兩星。 追尋其原因,我們不難看到,在這一次的作品裡,昆汀沒有再選擇「黑幫」、「暴力」、以及近年來的」戰爭」等傳統元素,而是將目光放到了好萊塢之上。這直接導致了影片在內容呈現走向上的推陳出新:由於失去了傳統元素,導致電影在大部分時間之中都喪失了一種由題材而生的緊張感,隨之而來的,昆汀標誌性的叨逼叨台詞也就失去了一種由題材所賦予的懸念和節奏——在《落水狗》之中,大量而似乎無意義的台詞,伴隨著」誰是臥底「的疑問縈繞於角色和觀眾的心中;在《低俗小說》之中,塞繆爾傑克遜和約翰特拉沃爾塔的廢話隨時可能引導出下一秒的槍殺;在《八惡人》之中,角色之間的密集交流,每一句都可能成為事件急轉直下而大轉折的契機。如此一來,叨逼叨的台詞反而讓劇情的節奏變得緊湊、讓懸念變得升高。 另一方面,昆汀電影的另一大特點,則是對於敘事線索的把玩。無論是《低俗小說》裡的環形敘事、還是《殺死比爾》、《無良雜軍》的章回體,昆汀都表現出了對於敘事方式之豐富性的個人側重。而這樣的敘事手段,尤其是《低俗小說》裡的環形敘事,結合著劇情部分,也就形成了一種對於觀眾的懸念——我們必須通過敘事視角的轉換,才能看到完整的事件全貌、獲得解開疑惑的信息。 但是,在《從前,有個好萊塢...》之中,由於這樣一個主要描寫電影明星、美國演藝圈的故事背景,易於賦予電影基調以緊張和懸念的傳統元素消失了,而此時的叨逼叨台詞,則在觀感上成為了敘事拉長、拖慢的累贅。而與此同時,這一次的昆汀,在敘事上設置了小李、皮特、羅比的三線敘事系統,而三條線索之間,在表層上似乎更多地是各行其是,從而缺乏了相互之間的呼應,加深了電影結構的鬆散和主線方向不突出——除了一個必然的」如何將一切引導到波蘭斯基凶殺案「的基礎懸念之外,我們似乎很難從各自推進的三條線索之中,看到一個明確的行進方向。這一切,使得昆汀的電影有史以來第一次變得有些乏味而意味不明起來。 但是,對於昆汀這樣一位天才級別、職業生涯幾無敗筆的導演而言,交出這樣一部平庸甚至拙劣的電影,顯然是不太可能的。對於《從前,有個好萊塢...》而言,觀眾所感受到的觀感問題確實存在,但是,這並不是這部電影的真正全貌。要想挖掘出昆汀這一次的真正主題,首先要從他近年來愈發喜愛的一大元素:「歷史惡搞」,來入手——《從前,有個好萊塢...》的創作背景來源於現實中發生的波蘭斯基凶殺案,雖然此事件從時間上來看屬於當代、不太類似於《無良雜軍》的二戰和《被解救的姜戈》的美國內戰時期,但我們也可以將它看作是「當代史」。因此,歷史惡搞,成為了《從前,有個好萊塢...》中被保留下來的昆汀元素,值得被特別注意。 波蘭斯基凶殺案,在電影的結尾部分才真正出現。而正如同《無良雜軍》中納粹高官全部被烤了火的大膽惡搞一樣,昆汀這一次,乾脆直接修改了這一事件的走向:歷史上的沙朗泰特等人全部被殺,而電影裡的曼森家族則轉而襲擊了隔壁的小李家,並且被小李和皮特擊敗。那麼,昆汀是出於什麼樣的目的,才安排了這樣的結局呢?對犯罪者的譴責、對受害者的憐憫、對導演同行波蘭斯基的同情嗎?這些可能是昆汀的動機的一部分,但從一個藝術家的嚴肅創作角度出發,顯然不會是最主要的原因。那麼,是單純的出於惡搞嗎?這顯然不可能,雖然一直被叫做痞子昆,但在這樣的大是大非面前,昆汀是斷然不敢逆天下之大不韙的。 實際上,昆汀這樣設置的主要動機,正反映了他這一次的真正主題,而表達主題的重點,就放在了小李和皮特的身上:小李是一個四五十年代的西部片明星,而皮特是他的動作替身,兩個人都可以看作是舊好萊塢時代的「硬漢明星」代表,就像克林特伊斯特伍德、約翰韋恩那樣的存在,而另一方面,沙朗泰特、或許還有她的丈夫羅曼波蘭斯基,則是六十年代才活躍起來的新好萊塢時代的人物。因此,小李對沙朗泰特的拯救,無疑是舊好萊塢對新好萊塢的拯救:比起六十年代的新好萊塢時代,崇尚硬漢的舊好萊塢時代,才是真正的powerful。 這並非是一種完全的過度解讀。事實上,在電影全片之中,我們都能夠看到昆汀對這個主題的有意識書寫和引導。首先,對於小李的象徵屬性,他進行著著意的表現:電影開頭,是一段小李扮演牛仔的畫面,這表現出了他當年作為硬漢的備受認可;而隨後,正片的第一個鏡頭,是小李家停車場中張貼的牛仔小李的海報,進一步強調他的硬漢形象。而作為硬漢的小李,是屬於五十年代好萊塢的,當他轉入六十年代後,他的處境便產生了變化:首先,昆汀用一段」小李和女郎跳著舞「的廣告鏡頭,單刀直入地強調了小李形象由硬漢的轉變;從意大利人帕西諾與小李的對話之中,我們可以聽到硬漢演員小李的今不如昔——好萊塢對硬漢審美的拋棄,讓他的強硬形象只能走向惡人反派的戲路,從而失去了人氣和咖位。而處境的急轉直下,也從根本上動搖了小李作為硬漢的自我認知,在本作裡,昆汀拍攝了大量的戲中戲西部片段落,正是為了說明這一點:小李穿著和西部片風格大相逕庭的、標誌著六十年代嬉皮文化的服裝,而身處西部片之中的他,表演也不再完美,唸台詞都磕磕巴巴;他即使身穿西部牛仔的衣服,也只能在小女孩演員的面前居於下風(昆汀用特寫表明,小女孩演員占據了導演椅,而小李只能坐別的椅子);同時,他的生活也走向了迥異於硬漢的、環繞著酗酒的墮落之中。由此可見,昆汀首先強調了小李作為硬漢時代好萊塢的代言人身份,而後又藉由小李的墮落,去展現了硬漢時代的輝煌不再。 而另一方面,皮特在片中,作為小李的替身,則用於表現硬漢時代和新時代的碰撞和力量對比:單挑碾壓了「陰柔」的新時代動作明星李小龍,修天線的段落中昆汀用鏡頭強調他的健壯和敏捷動作、但回憶中他因為片場人事問題而輕易失去工作點出了硬漢的輝煌不再只能做苦工。 另外,皮特的線索引入了曼森家族的嬉皮士。在電影裡,嬉皮士被昆汀當作了一種「陰柔、女性化」的象徵而描寫。而女性化崇尚的嬉皮士,與反硬漢的新好萊塢時代無疑構建了高度的聯繫。昆汀暗示,新好萊塢時代的審美即是女性化的:波蘭斯基和沙朗參加聚會,硬漢明星史蒂夫麥奎因自言自語「我追求不到沙朗,她只喜歡矮個子,比如波蘭小子和前男友」,點出了硬漢審美的衰落(昆汀安排了一出小李出演麥奎因名作《勝利大逃亡》的戲中戲片段,來強化二人作為硬漢明星的聯繫)——因此,將波蘭斯基奉為新貴的新好萊塢,也正是女性化審美的,正如當時流行嬉皮士的全美國社會;波蘭斯基早起的段落中,波蘭斯基疲倦地應付寵物狗,而畫面一轉,昆汀強調了熟睡中的沙朗的美麗,一男一女在表現性上的分化,表現出「女尊男卑」;而佔據沙朗線索一大半的「沙朗在電影院看自己的戲」段落,則更加強調了女性崇拜的好萊塢特性——沙朗將雙腳放在椅子上,觀看著片中的自己的打鬥畫面並頗為自得,這一動作強調了她作為「好萊塢高位者」的地位,而她的指導正是被硬漢皮特打敗的李小龍,昆汀對於硬漢好萊塢和女性崇拜好萊塢的個人喜好,已經表露無遺。而對於嬉皮士,昆汀則通過「一眾女性佔據西部時代好萊塢片場、控制男性老闆」的段落,表現出了一種女性對於男性的控制、並將之與好萊塢建立了聯繫。 但是,從皮特和嬉皮士的互動中,我們可以再次看到昆汀對於兩個時代審美的好惡。昆汀安排了皮特與某一女性曼森家族成員的互動:在開頭,皮特遇到搭車的女孩,似乎被她勾引;第二次偶遇,皮特拒絕搭車,此時昆汀用特寫強調了女孩的嬌嗔,皮特被她進一步吸引;第三次偶遇,皮特讓她搭車。到此為止,皮特作為一個男性,似乎已經被嬉皮士女孩所深深吸引而掌控了。但是隨後,當女孩提出性愛服務時,皮特卻堅定地予以了拒絕,這一轉變表明:面對女性,硬漢皮特仍然是佔據控制權、而非被控制的那一方(與沙朗電影院一幕的對比是:女孩先同沙朗一樣,翹起腳,但到了段落末尾則放下了腳)。隨後,當皮特來到曼森家族聚居地,他與嬉皮士的互動更加深了這一點:無論是面對女性,還是面對女化而全無陽剛之氣的男嬉皮士,他都是佔盡上風——值得一說的一個細節,泰克斯對皮特的迎擊部分,昆汀先用一段他騎馬的鏡頭給他賦予了一種表面的「西部硬漢」之風,但隨後他與皮特的「單挑」也沒有實現——「硬漢」表面的破除。 而在電影的後半部中,小李前往意大利拍攝西部片,而最精彩的部分,發生在他回歸美國之後。昆汀製造了一種假象:小李作為硬漢的自我認知徹底破滅了,而曼森家族的兇案也發生了,一切都走向了最壞的結局。昆汀使用了一大段平行的雙線敘事:看似獲得了事業回春、重塑硬漢形象的小李,解雇了自己的替身皮特——舊好萊塢時代演員和替身綁定模式的結束(電影開頭,昆汀就用一段舊訪談強調了這種傳統的綁定模式),而於此同步,沙朗那邊的時間線也終於來到了凶殺案發生的近前。但隨後,昆汀把一切的走向都逆轉了過來。首先,他揭示了嬉皮士曼森家族的本質孱弱:一個女成員甚至臨陣退縮了。隨後,曼森家族襲擊小李的豪宅,被皮特和小李輕鬆打敗,絲毫不知自己逃過一劫的沙朗等人邀請小李參加聚會。由此,我們可以明顯地看到昆汀給出的信息:藉由意大利的西部片拍攝,小李找回了屬於西部的自己,與同為硬漢的皮特一起,徹底地錘爆了嬉皮士這群娘娘腔,並拯救了「陰性崇拜」、屬於新好萊塢的波蘭斯基一家——相比新好萊塢時代,昆汀所推崇的,仍然是那個硬漢氣息的舊好萊塢。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在這部電影裡,昆汀給出了一個以往不太重視的部分:人物的成長曲線。小李這個人物,是有一個較為明顯的變化的。在電影的開頭,即使他依然身處於西部片受捧的時代,他依然要依靠替身皮特,才能完成自己在銀幕上的硬漢形象。而到了他自己親身上陣,就變成了」覺得噴火器太燙手「的非強硬。而這種情況,甚至延續到了意大利拍戲的部分(動作場景依然由替身完成)。但是,當電影到了高潮時,小李卻自己抄起了曾經覺得燙手的噴火器,滅殺了曼森家族的嬉皮士。可以說,經由意大利的拍攝經歷,他真正地成為了一個硬漢。 而從小李的轉變出發,我們似乎也隱約可以看到昆汀的一種個人喜好的表達:對他而言,似乎更受推崇、更有」硬漢風韻「的,是意大利的西部電影。除了上述的小李轉變部分,曼森家族襲擊小李豪宅時,他看似柔弱的意大利妻子也同樣奮起反擊,與畏首畏尾的女嬉皮士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另外,從電影的片名,我們也能看到昆汀對於意大利西部片的一種致敬:《從前,有個好萊塢...》,高度模仿了賽爾喬萊昂內的作品片名——如《西部往事》、《革命往事》、《美國往事》。而恰巧的是,萊昂內的活躍年代,也正好就是本片背景的年代。 因此,這部《從前,有個好萊塢...》,雖然由於題材和昆汀傳統元素的一些調整和缺席,導致了觀感上的不同於昆汀風格,並且造成了這樣那樣的一些不足,但從它的內裡而言,依然是」非常昆汀「的:首先,它表現出了昆汀個人最重視的敘事環節的play(昆汀自己的願望,就是第三次獲得奧斯卡最佳劇本獎),三線敘事之中,小李代表了淪落的舊好萊塢時代,皮特的作用是「展現硬漢時代與新好萊塢時代的碰撞高下」,羅比的線索則是對新好萊塢時代審美的表現,三條線索雖然疏於交叉、但在內部的主題表現上互相作用;另外,這部電影也帶有昆汀一貫的「個人性極強」的特點、甚至比往作要來得更強,如果說過往作品中的昆汀,只是將自己喜愛的元素放入電影、對自己喜愛的電影進行致敬,那麼在《從前,有個好萊塢...》中,他則更進一步,袒露了對於好萊塢、對於電影風格的更多自我審美偏愛;最後,作為一部「天才」昆汀的作品,它依然擁有了天才專屬的出人意料——當我們都在猜想昆汀將要如何將故事導向波蘭斯基凶案的時候,他直接讓兇案不發生,並且藉此給自己的主題表達畫龍點睛,這等手筆,從「歷史真實事件背景」的取材上看設置大膽、但從昆汀的主題上看卻又設計合理,實在是一種讓人驚嘆的天才手筆。 或許,這部電影所遭遇的口碑分化,從本質上看,與姜文在《讓子彈飛》之後的處境有著一些類似。昆汀和姜文,無論是從個人審美的走向上、還是從極度個人化和私密化的表達上(特別是《從前,有個好萊塢...》與姜文的《一步之遙》),都有著一定程度的相通性。實際上,姜文與昆汀作為創作者,題材和故事,只是他們滿足個人化傾訴的一個載體,他們本人對此並沒有特別的喜好——自我審美的實現、自我內心的表達,才是他們最看重的部分——正如瑪麗蓮曼森所說,「藝術家的作品就是自我,藝術家不說話,藝術家用作品來說話。」而這樣的藝術家,在面向普羅大眾的外界之時,從「外界接收和反饋」層面的成功與否,則很大程度上要取決於一種運氣:如果這次我所選擇的題材和故事恰恰是你們所喜歡的、故事結合我的個人表達也恰恰是正中你們嗨點的,那麼於我而言就是名利雙收,反之,就是曲高和寡。對於藝術家姜文和藝術家昆汀而言,他們或許是」自私「的——滿足自身的創作欲望即可,而外界對於他們作品的反映,其care的優先級則並不很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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