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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從前,有個好萊塢...》影評:被塗汙的「從前,有個好萊塢...」,越喧嘩,越悲涼

從前 有個好萊塢...影評

看死君:時隔數月,在幾經撤檔後,國內影迷終於還是艱難地等到了昆汀的《從前,有個好萊塢...》,只不過最終還是無法逃脫「網盤見」的尷尬方式。這部因「醜化李小龍」事件一度鬧得沸沸揚揚的年度熱門電影,真的就這樣注定無緣內地大銀幕了嗎?固然有很多影迷會覺得遺憾,但終究我們還是要拋開這些外部因素的干擾,真正回到電影本身。

作者| 黃摸魚

作為一位曾發誓「拍十部電影就退休」的導演,昆汀·塔倫蒂諾的每一部作品似乎都能在影迷群體中引發不小的討論浪潮。觀眾們也抱著「看一部少一部」的心態旁觀昆汀,討論著昆汀這一次又怎麼「玩」電影,總歸是一件頗有意思的事情。

而《從前,有個好萊塢...》作為昆汀的第九部作品,似乎亦有返璞歸真之意。這部對於昆汀而言的「晚期作品」,其創作的大膽程度卻接近於早期作品《低俗小說》,在具有復古質感的影像中,將反類型與解構又一次做到極致。

反類型似乎早已成為昆汀的代名詞之一,在他之前的大部分作品中,我們可以明顯地看出一貫的反類型策略:以類型片框架為主體,在敘事、邏輯上有意創造漏洞,或是對類型元素進行直接破壞。最為經典的例子是《殺死比爾》系列中戲謔的虐殺和《低俗小說》中「黑幫片」的異化以及主角的缺失。

而在《從前,有個好萊塢...》中,昆汀卻罕見地改變了自己那套已然成熟的反類型策略,大膽地與類型片框架撇清關係。《從前,有個好萊塢...》對類型片框架的拋棄體現為影片中「完整敘事」的缺失,在傳統類型片敘事法的定義之下,它甚至是一部「敘事不合格」的影片——全片沒有主線,主要人物沒有困境、動機、主觀性行為,更沒有所謂的人物弧光。

由此可見,《從前,有個好萊塢...》絕非一部目的明確的類型片,它不同於以往的昆汀作品,這次顯然採取了更貼近藝術片的表達方式。敘事的可看性不再成為重要指標,而1969年的好萊塢生活則一躍成為主體。

在長達162分鐘的片長中,近乎三分之二的時間都在講述「好萊塢生活指南」。由萊昂納多和布拉德·皮特所飾演的西部片明星兩人組,開著老款凱迪拉克輾轉於好萊塢的各個場所。要麼就花費大量時間呆在片場,要麼就呆在家看萊昂納多主演的西部電視劇,其他的娛樂消遣好像也只不過是呆在酒館吐槽好萊塢的不景氣。在有限的場景裡,昆汀選擇花足夠的時間將每個場景展現到極致,最具代表性的當屬影片中西部片的片場。

西部片片場一段,觀眾彷彿跟隨攝像機身臨其境。上到製作組演員區舞美佈置,下到化妝間和休息區,一向「暴躁」的昆汀這次卻異常耐心,用緩慢的運動鏡頭娓娓道來。同時,在展示階段,將塑造影像的權力極大地交予演員表演。

而在電影中展現的「現場拍攝」階段,昆汀則直接將片場工作流程擺在觀眾眼前,混淆我們的觀影體驗。不過,在強調「臨場感」的同時,影片又有著不少的「間離」,在幾乎所有的高潮片段中,昆汀都要用到上帝視角式的旁白來講述劇情。同時,影片多次給到明確的時間,提醒觀眾時間線,卻又大量利用閃回鏡頭,反複跳脫時間線講故事,多個完整詳細的時空似乎在聯繫中又各自獨立。

看似矛盾的行為,實則是在建立極其完整的時空的基礎上,通過雜耍增添一定的觀影趣味。再者,就是依託類似混淆關係的行為,達成昆汀對經典類型片中明確關係的逆反。由此,昆汀實質上踐行了最為徹底的反類型,即對觀眾觀影期待的完全逆反,將我們對於「曼森家族」、「西部片」的固有觀影認知完全打破,用一種不同尋常的方式重新詮釋。

但類型片觀影體驗所帶來的虛幻感、距離感,也由於昆汀塑造的幾個完整至極且相互有所聯繫的時空而大大削弱。看《從前,有個好萊塢...》的過程中,觀眾們不僅僅是目睹上世紀好萊塢的「奇觀」,更多的是通過觀看大量的生活片段,從而慢慢沉浸在影片所展現的時代生活之中。

不止於此,昆汀在《從前,有個好萊塢...》中對於自己的作者性也同樣進行了一定程度的逆反。十年前曾在《無恥混蛋》中火燒電影院的昆汀,這次卻將《從前,有個好萊塢...》中最為寧靜的抒情片段放在了電影院中。

而作為最喜歡「類型雜糅」的導演之一,昆汀卻在《從前,有個好萊塢...》中採取了相反的方式進行類型元素的堆砌。他把影片按照場景分成好幾大段,並將每一個大段賦予不同的單一類型元素,甚至有些段落更是直接按照經典的類型橋段拍攝方法來進行演繹,比如片場對應的西部片、曼森家族聚居地對應的驚悚片、酒吧對應的喜劇片等。

如果說看《殺死比爾》是看了一部混雜著日本劍戟片、中國武俠片、黑色電影元素「含糊不清」的「奇怪」影片,那麼《從前,有個好萊塢...》則是一部看到了多種明確的類型片印記的電影。《從前,有個好萊塢...》的神奇之處也正在於此,其中一些單獨段落拿出來或許可以被當作類型片,但整部電影卻難以和類型片劃等號。在反類型上,這次昆汀在對類型元素高度把控的基礎上又大膽直接地破壞類型規則,無疑為反類型片提供了一種新思路。

早在皮特與萊昂納多在片場接受電視台採訪的預告片中,《從前,有個好萊塢...》就強調了「替身」的概念。事實也正如此,「替身」作為《從前,有個好萊塢...》的重要概念,承載著昆汀又一次解構上的野心。如果說《低俗小說》解構的是敘事結構與流行文化,那麼這部《從前,有個好萊塢...》解構的就是電影製作本身。

至此我們又要回到影片中最重要的場景之一:西部片片場。它承擔了絕大多數閃回的發生(關於皮特與萊昂納多前史),也是人物情感爆發的集中點之一(小女孩與萊昂納多)。與之匹配,電影中主要人物形象的豐富與構建也都在片場中進行:皮特在片場多次的接送與等待,不同的反應展現出其內心對於輿論以及「替身」身份的無奈;而對皮特來說,片場更是其人物線的中轉站,經由片場中轉,才引出其關於曼森家族的支線。

萊昂納多則更為典型,與皮特的「間接反應」正相反,萊昂納多往往在片場直接表露強烈的情緒;比如,在化妝間關於表演的抓狂、在休息區的真情吐露。如此一來,在同一情景下展現不同狀態的兩個人物,本身就有著「替身」與「正身」關係的鮮明的差異;因此這組對照人物關係便有了「一體兩面」的意味。而片場工作屬性的場所卻展現出大量私密性的內容,無疑也是昆汀有意安排的顛覆。

昆汀實質上依然是使用從《低俗小說》中延續下來的「先立後破」的方法進行解構,在《從前,有個好萊塢...》中具體表現為用大量時間建立「替身」的概念、描繪好萊塢各個場所,再用一到兩場集中於單一場景的戲份,以細節表現將塑造的概念打破。

萊昂納多與作為「替身」的皮特二人在影片前半段鮮明的先後次序在片場戲之後逐漸顛倒,大量閃回由「替身」引發,之後更是直接讓皮特一人牽扯出一條敘事線。配以《從前,有個好萊塢...》相對工整的整體分段結構,表現出明顯的影片前後主要視點的差異,「替身」與「主角」的界限由此變得異常模糊。

經由導演賦予這兩個角色的自由,皮特與萊昂納多成為兩個從昆汀青年時光的回憶中跳脫出來的說書人。他們同導演一起填充個人化的好萊塢黃金時代記憶,並運用同一個「數據庫」(昆汀的好萊塢記憶)來演繹不同的情節。皮特可以開著車去到遠處的曼森家族聚居地,萊昂納多更是直接投入到了通心粉西部片的懷抱。由於兩個人物一體性概念的建立,所以即使人物動線如此跳脫也不致使觀眾太過出戲。

昆汀在「片場」不只拍攝電影(復刻經典西部片的三重空間入室橋段),更是以片場作為中心陣地,展開個人回憶。「電影製作」的概念由此被真正解構開來,製作電影的場所-「片場」,在發揮其本質功能的基礎上,又通過最基礎的路徑產生個性化的作用,並最大程度地自由展開、不斷輻射。

先是人物線逐漸跳脫、分離,緊接著就是劇作上「替身」與「真身」般的前後差異的展開,到最後四十分鐘,就連影片風格也因為概念的重重解構,而得到最大程度上的自由發揮空間,這四十分鐘顯然成為了昆汀放飛自我的舞台。之所以影片中的放飛自我與天馬行空不會令觀眾覺得突兀,正是因為昆汀對電影概念循序漸進的解構過程給予了觀眾極大的緩衝空間。

將電影製作的概念解構之後,昆汀又再次發揮影迷導演的特長,從觀影者的角度進一步對電影的大概念進行一定程度的解構。昆汀其實只用了零星的片段來做這件事:片場中幾個「現場拍攝」的長鏡頭、以搖鏡NG呼應錄像帶的倒帶、瑪格麗特·羅比在電影院中觀看自己的出演片段並觀察觀眾的反應。

觀影與現場拍攝由此被糅合為一體兩面的同一體驗,面對打破第四堵牆式的「拍攝」和「看電影」,觀眾一定程度上在觀影過程中會產生導演式的主觀體驗。而更神奇的是,昆汀作為此片導演,其實也是一位觀眾。他在提供給我們視覺奇觀的同時,自己也像瑪格麗特·羅比那樣,「坐在一間小黑屋裡欣賞自己的作品」。在觀眾、演員、導演的三方之間,形成了一種互相自由轉換的奇妙關係。

至此,電影的方方面面被解構開來擺在所有人(當然也包括導演)面前,電影創造出的一切都回到了其誕生的起點,供所有人共同觀察。而經由大銀幕去表現攝像機之後的人物形象,再最小化替身與真身的差距,使得人物難以被定義,似乎超脫出影像獨立存在,最終得以反饋到觀眾、演員、導演的三角關係上來。模糊一切概念與邊界,放飛思緒,賦予觀眾最為開放的觀影視角,再配以一些頗具趣味性的小心思。昆汀電影的獨特魅力就是由此誕生的。

對於廣大影迷來說,《從前,有個好萊塢...》或許表面看上去有個相當感人的Happy Ending,但若帶著這部電影中本就有的那層「替身」關係來看待這個結局,或許又有些許悲涼。昆汀自己似乎才是那個真正的「替身」。

在《從前,有個好萊塢...》中,他深愛著黃金年代的好萊塢,所以才讓演員滔滔不絕地談論著1969年的好萊塢電影,不停地替他訴說著自己的錄像帶回憶。他鏡頭下的好萊塢活潑、新潮、放蕩不羈,充滿各種可能性與誘惑。他更深愛著電影本身,長篇大論的「論表演」並非無稽之談,而是他藉人物之口的肺腑之言。

他是通心粉西部片狂粉,卻又毫不吝嗇對新好萊塢的喜愛,他甚至比波蘭斯基更愛作為演員的莎朗·塔特,以至於要為她「重寫電影史」。顯然昆汀在這部影片中真的竭盡全力,要讓電影中的「電影」達到完美無瑕。

莎朗·塔特與波蘭斯基

可惜電影終究只是電影而已,藝術創作相對於真實生活永遠都只是「替身」罷了。事實上,好萊塢黃金時代早已不復返,而通心粉西部片也已銷聲匿跡多年。影片中,昆汀可以嘗試解構「替身」與「真身」的關係,但他永遠無法通過這些來完成對現實中的既定關係的解構。正如同他不能讓《勝利大逃亡》拍出續作那樣,無論瑪格麗特·羅比在影片的最後有多麼祥和,觀眾都無法用這個「替身」來完全代替關於莎朗·塔特的現實記憶,顯然觀眾也包括了昆汀自己。

這正是昆汀的無奈之處,縱使對電影有百般熱愛,縱使電影或許真的能改變未來的現實,但它也永遠對既定的事實完全無能為力。對電影概念的一番解構或許也正有嘗試的意味,在模糊不清的觀賞、被觀賞與創作的關係中,是否真的會讓「替身」有成為「真身」的可能?

當影片皮特忽然用一種cult恐怖片的方式「登堂入室」,宣告「古靈精怪」的昆汀完全回歸的同時,也宣告了他探尋「真實」的敗北。再肆無忌憚的「私人趣味」的展露,也不過像是一種對電影的「報復行為」,以血漿、噴火器、浮誇的慘叫,掩蓋他對「重構真實」的有心無力。

作者| 黃摸魚;公號| 看電影看到死

編輯| 騎屋頂少年;轉載請註明出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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