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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從前,有個好萊塢...》影評:反從前,有個好萊塢...

從前 有個好萊塢...影評

在我剛開始迷上看電影那會兒,我和很多同齡影迷一樣,喜歡「昆汀」和「諾蘭」這兩個名字,並把他們倆奉為不被所謂主流認可的圭臬。比較感慨的是,這些年過去了,似乎伴隨著我個人觀影口味的變化(當然二位大導於我而言的啟蒙之作回音依舊),這兩名導演也都踏上了自我突破的道路。後者步了馬利克《細細的紅線》的後塵,在戰場上用緩慢的節奏追憶起了痛苦;而前者則走上了對培養甚至塑造自己的這塊土壤,也即好萊塢的大膽反叛。

一、「非線性」的死與生

如果要在昆汀和諾蘭兩位導演早期的成名作中尋找某種顯著的相似性,「非線性敘事」必定當仁不讓。在尚且缺乏觀影量和電影理論知識儲備的年紀,這是一個足夠簡單且華麗的概念,它意味著對主流的顛覆,意味著對被分類的拒絕,也意味著二元對立中的理性邏輯思維以其最形象可見的姿態對電影這一藝術形態的入侵。所有以上的一切,都足夠使其成為最吸引年輕影迷的元素。

昆汀的成名作《低俗小說》將這一概念的特點貫徹實踐得相當到位。過氣硬骨頭拳星與黑幫的恩怨糾葛、鴛鴦大盜與邦妮的處境、《聖經》與嬉皮文化……一切元素以一盒黃金和一塊金表作為搭扣聯結在一起,在血漿、惡趣味與黑色幽默中鑄成了這部世紀末的經典之作。恰如其名的「環形敘事」在故事的結尾畫上了一道輕描淡寫的筆鋒,一個包羅了眾多個性鮮明人物的紅圈就此誕生。

處女作《落水狗》同樣打破了時空的界限,把一樁裡裡外外都極為荒誕的搶劫案結局事先呈現,再絮絮叨叨地把整個事件的謀劃和失敗緣由和盤托出,給一個原本充滿了諷刺和戲謔的血腥故事增添了不少宿命論的荒涼意味。

然而一直到二十多年後的今年,昆汀才徹底剪碎了這根被故事的時空和邏輯桎梏的「線」,導演了一出肆意因而也極度混亂的「從前,有個好萊塢...」。事實上,在昆汀的前作中,無論章回體和倒敘如何大放異彩,所謂的「非線性敘事」始終有著一根共性意義上的「線」——「故事」。年輕氣盛的痞導在通過一個個銀幕奇觀宣示展覽其邪典趣味的同時,永遠在扮演一個故事講述者的角色。

《從前,有個好萊塢...》則不同,它摒棄了一切形式上對非線性敘事的強調:黑屏幕大字體的章節名不再存在,時間線上顯著的大篇幅倒敘、插敘也被棄置。取而代之的是不斷跳變的敘事空間,七十年代好萊塢燈紅酒綠的奇觀扎堆地出現,以及以「電影」(戲中戲)的模樣不斷浮現的「往事」。

「往事」其一
「往事」其二
「往事」其三

這樣的敘事思維似乎能回答不少觀眾觀影過程中內心的疑問,無論是李小龍作為「功夫巨星」這一符號化形象的兩次短暫現身,還是莎朗·斯通在電影前半段多次看似與「主題」毫不相關的出現,其都不服務於推進或深化Rick與Cliff兩個表面主角的劇情和恩怨,而是獨立地成為這段「往事」中的一盞霓虹——並不關切到故事與背景的核心部分,但少了他們,又不免太過單調乏味。

二、惡趣味與邪典氣質

值得一提的是,不論怎樣變換敘事思路和電影主題,有兩樣東西在昆汀的電影裡是從不缺席的——血漿和美足。撇開社會對它們倆的刻板印象不談,這兩樣元素已然成為昆汀電影中「惡趣味」的代名詞,「名導怪癖」的概念也極具宣傳價值。

而這種惡趣味的背後,是同樣對於主流審美的反叛。在一些對於研究邪典電影的書籍中,「主流」被描述為群體力量、下層中產階級的從眾心態和假正經、學術精英主義和政治陰謀的混合物。[1]出於這種貶義的蔑視,從出道伊始就叛逆味十足的昆汀,其之後的作品中無論想象力如何爆棚,圍繞的內核永遠是塑造一種對權威、對中心的背離氣質。

也正因此,包括《從前,有個好萊塢...》在內的很多作品中,不少橋段都以一種驚世駭俗般的荒誕特性被復現,本片中最受爭議的李小龍與Cliff對戲便是如此。在不少觀眾,尤其是李香凝和國內觀眾眼中,本片中設計的李小龍極度偏離「史實」,他高傲,功夫實力又不夠與其名聲相匹,在對Cliff強勁替身演員的形象塑造過程中徹底地淪為了經驗包,這不光玷汙了其赤身武人的時代精神,還侮辱了他剛直不屈的「華人驕傲」形象。有趣的是,作為在錄像廳內長大發家的影迷導演,在《從前,有個好萊塢...》開拍之前,昆汀就不止一次地在公開場合表達過其對李小龍以及香港電影(當然那是李小龍之後二十年的事了)的喜愛,以及這兩者如何對自己的創作產生了深遠的影響。而在後來與李香凝的對峙中,這位固執乃至有點偏執的影迷也不斷強調自己內心中的李小龍「本來就是如此」,一個有著自負、傲慢等諸多性格缺陷,但因其強大的意志和武術天賦在歷史上留下不朽剪影的「人」。

電影中的李小龍就在他這樣的「崇拜」中被以一種戲謔的方式呈現。實際上熟悉昆汀的觀眾都能理解,他筆下的人物從來不屑於被定義或是被標籤化,而總是在一次次的錯誤和閃光點中被發掘出「可愛」之處。這也是邪典氣質的內核之一所在——不在乎主流價值取向下對正與反的簡單定義,而是通過諷刺、誇誕的手段,創造出一個個獨立而又複雜的立體。

同樣地,作為不少邪典電影飽受爭議元素之一的暴力,也一直以來被觀眾甚至昆汀本人視作他電影不可或缺的重要元素。在他的電影中,四濺噴射到誇張的血漿宣告了其B級片忠實愛好者的身份,而在日後與好萊塢的合作中,他不止一次地需要在輿論和市場的壓力下為此辯護,即便在他看來,這一點毫無必要。

在電影的最後,「嬉皮四人組」實施殺戮計劃之前,有一處細節佐證了昆汀的立場。嬉皮女孩提議以好萊塢複雜的電影暴力意象來粉飾武裝同夥們的殺人動機,「去殺教我們殺人的人」。結合在之前訪談中昆汀的言論,這恰恰是他對過度敏感言論最為辛辣的諷刺。

在今年另外一部我非常喜歡的電影《在無愛之森吶喊》中,同樣以「血腥暴力少女心」這種邪典氣質十足的概念聞名的園子溫導演,也通過直白的手段在複雜的對立衝突中站好了位,顯然,他和性格直率激進的昆汀屬於同一類生物。

三、魔改歷史——理想與控訴

在電影的最後,所有觀眾都屏息凝神地等待著夜幕下那樁驚天悲劇的上演,卻又都心知肚明銀幕後的昆汀不會讓這一切在他的電影裡複現。於是我們看到了極為鬧劇且大塊人心的一場戲,前半部中鋪墊了多次的Cliff的功夫終於大顯神通,三個曼森的信徒(歷史中是十惡不赦的殺人魔!)被好萊塢的替身演員和其妻子,當然還有他的狗一頓痛扁,從黑夜中走錯房間開始到其中一人在Rick的泳池裡被燒成灰燼,他們都沒能見到歷史的主角一眼。

這當然已經不是昆汀首次魔改歷史,在前作《無恥混蛋》中,他就巧妙地把納粹頭子們聚到了電影院裡,讓一把火和幾個猶太敢死隊提前結束了戰爭。在這兩次歷史的「篡改」中,昆汀都像極了一個對童話中的悲劇充滿了不滿的孩子,他耿直地、幾乎不帶任何邏輯思索地把自己關於歷史一切「美好」的想象塞到了故事裡,藉此對納粹、邪教等林林總總世界的汙垢發出控訴。比較可惜的是這次或許他將太多的精力放在了電影前半部分浮華喧囂的描繪,最後的這段動作戲過於重複且直白,再難找到無恥混蛋中酒館對戲中那種細膩的劍拔弩張感。

需要強調的是,即便是邪典電影,也絕不是為了抽象的文化訴求而隨機收集在一起的一堆情節和鏡頭。如果風格和形式就是內容,那麼豐富的歷史知識和批評技巧便是必備的前提。[2]從這個層面上看,昆汀似乎走得並不深刻,或者說從構思電影起,他就沒有將「深刻」二字放入創作腳本。他僅僅是了解到了歷史發生的時間、地點、人物,在此基礎上便開始了恣意的改造,瘋狂的姿態甚至談不上批判,而更像是謾罵。

這種極端的理想主義很適合昆汀的身份——一個拍著類型片卻在反類型的美國本土導演,在從業二十多年來,他一直孜孜不倦地探索這種「反抗」的道路,並終於在今年的這部影片中捨棄了不少電影的觀賞性來實踐這一理念,也算是本片在創作思路上最為大膽的亮點所在。

註:[1][2]均引自《定義邪典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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