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愛，留在海灘那一天》影評：一場不堪回首的新婚洞房

上世紀60年代初，在英國一片叫切瑟爾的海灘上，一對年輕男女正在海濱旅館裡迎接他們的新婚之夜。房間裡不見溫馨甜蜜，反而出現跟海灘上空一樣陰沉詭異的氣氛。兩人故作鎮定地交談，吃晚餐，然而種種跡象顯示兩人心神不寧，忐忑不安。此刻兩人的思緒被同一件事困擾著：他們都沒有性經驗。眼見新婚的重頭戲步步逼近，這對處男處女會如何面對婚姻的第一道考驗呢？

鏡頭切換至他們相識以前，男主角Edward一家住在鄉郊，他是家中長子，有兩個妹妹，父親是鄉村小學校長，母親在大腦出問題以前是名藝術愛好者。Edward從小在鄉間與大自然花草樹木為伴，能說出每隻小鳥的品種，有著純樸浪漫的天性。女主角Florence出生自優渥的中產家庭，接受精英教育的她成年後出落為知書達理，端莊嫻靜的淑女。追求真善美的她與勢利的父母形成鮮明對比，在家中是個異類。

Edward收到了學院寄來的成績單——他獲得歷史系一等學位。Edward按捺不住激動，在家奔告一圈後，結果媽媽聽不懂，妹妹不搭理，爸爸不在家。Edward騎單車飛奔到鎮上，找不到人跟自己說話，只好獨自喝悶酒。他走進了一個集會，正當依靠著門邊觀察喧嘩的人群時，他的目光突然定格在前方一位氣質恬靜的女子身上。女孩走上前把宣傳單遞給Edward，兩人四目相投，Edward把忍了一天的話對眼前人說了出來：「我得了一等學位。」Florence看著他的眼睛說：「太棒了！」

Edward在Florence這裡徹底打開了話匣子，幾乎把這輩子的話都告訴了這個剛認識的人。Florence僅僅看著Edward那張像孩子吃飽糖果的臉，已經心滿意足，無需再告訴對方，其實她自己也拿到了音樂系一等學位。一見鍾情無非就是傾訴者找到傾述對象的喜悅，傾聽者找到被需要的幸福。

兩名「三好學生」的愛情就這樣開始了。Edward教Florence辨識林中鳥，Florence教Edward欣賞古典音樂。他喜歡她每次都猜不對鳥的名字，她則喜歡他穿錯襪子的傻氣。兩人在對方眼中都是獨一無二的。

Florence第一次坐火車去Edward家，他是既感動又緊張。母親自從一次意外後腦損傷，導致行為怪異，經常令家人蒙羞。每當聽見別人的嘲笑聲，Edward會下意識地聯想起自己的母親。母親是他的自卑之源。他不知道也不敢想，Florence與母親見面會發生什麼事。結果Florence不但接受母親，還主動跟她聊藝術，兩人就像朋友一樣有說有笑。Edward頓時放下心頭大石，衝進廚房哭泣起來。晚上Florence親自下廚，兩個妹妹圍著她轉，儼然成為了一家人。Edward父親偷偷對兒子說：「趕緊把人家娶過門！」

按照這發展勢頭，結婚是遲早的事。男方家恨不得越早越好，女方家可不這麼想。畢竟女兒眼中如此「與眾不同」的準女婿在精明的父母看來就是個鄉下人。但不管怎樣，見父母，找工作，定婚期這些事都逐一敲定了。Florence父親答應女兒給Edward在自家工廠安插一個職位，還不忘趁與Edward獨處時說上幾句讓對方難堪的話。

目前一切進展順利，只剩一個問題沒有解決，而且對Florence來說無論如何是羞於啟齒的事。她知道Edward想親近她，但是她從來不給機會。她知道問題所在，她試過從書本學習那方面的知識，只是那些製做粗糙的性期刊更加深了她童年原有的觀念——性是噁心的。

這時的時代背景是60年代初，正值西方經歷「性解放」運動前夕最後一個「純真年代」。當時社會的男女風氣還是相對保守的，性知識的傳播途徑也很有限。Florence是比其他女孩更加保守，她是連在戲院親熱也接受不了的。Edward曾經苦澀地形容Florence是整個西方文明最循規蹈矩的人。

就這樣一切沒得到溝通和解決，就來到了新婚之夜。這場通向婚姻的必經儀式就從Florence的半推半就開始。Edward也是心虛的，處男的事實讓他緊張加笨拙，他像個傻子一樣頻頻出醜。為了安慰氣急敗壞的Edward，Florence閉上眼主動躺在床上，就像一尊躺在古老墓地的祭祀品。Edward壓著Florence僵硬的身軀像戰場的士兵匍匐前進。Florence聽見傳來呻吟，睜眼看見Edward一陣抽搐，面部表情扭作一團。眼前的這個陌生人不是她認識的Edward。她把他推開，發瘋似的擦掉黏在大腿上渾濁的液體，驚恐萬狀地衝出房門。

Edward穿戴好後追了出來，兩人在海灘上爆發激烈的爭吵。Edward瘋狂地指責Florence，他當時很混亂，很多對Florence的攻擊也是無意的，但就是處在一個失控的狀態。Florence很受傷，對於滿足不了Edward她只有深深的無力感。Edward對Florence的解釋聽不懂也聽不進去，Florence說：「我不擅長，也不需要性，我們就過無性的夫妻生活吧。」還暗示Edward可以去外面找女人，她不會介意，只要他開心。

可以想象此刻的Edward五雷轟頂，萬箭穿心。妻子說出這樣一番話對一個男人來說簡直是奇恥大辱，也許這一刻他又想起了母親，還有別的針對他的惡言惡語。想不到給他最多鼓勵的人會在他最脆弱的一刻擊碎他所有自尊。他朝Florence舉起了一塊手掌大的石頭，然後又轉身扔向大海。他對Florence最後說的話是「賤人」「騙子」「性冷淡」……結束了僅維持六個小時的婚姻。

時間來到了70年代，經歷了嬉皮士文化，搖滾樂和性解放運動的洗禮，整個西方社會脫胎換骨，包括Edward。他白天以經營唱片店為生，夜晚過著放縱無度的私生活。這天唱片店來了個小學生客人，在為媽媽挑唱片作生日禮物。Edward看著這個說話一本正經的小女孩，覺得很有意思，跟她搭訕起來。在他們簡短的交談中，他隱約猜到了小女孩描述的媽媽，就是Florence。Edward忍住激動，把唱片包裝好交給小女孩，堅持不收她的錢。終於在小女孩離開之際，Edward問她的名字——「Chloe」小女孩回答。果然，Chloe就是當年他和Florence一齊幻想他們女兒的名字。Edward追出了店鋪，望著Chloe抱著樂器走遠的身影，就像曾經他也無數次這樣目送過Florence。

Edward家中如常坐滿男男女女喝酒聊天，他沒聽進去朋友的黃色笑話，而是緩緩說起了一個傷感的故事。朋友們聽得出神，知道Edward講的是他自己。在故事裡他看清了當年自己在海灘上憤怒的情緒，也終於悟出Florence之所以講那番令他難以接受的話，正是因為愛他。

這麼多年來的心結終於解開了——Florence不是性冷淡。那她新婚當天的古怪言行是什麼意思呢？在Edward擁有豐富性經驗後回頭看這件事其實可以這樣理解：如果當年他有足夠細致和耐心幫她卸下「性冷淡」的偽裝，他會看見手下壓著的不過是一隻受驚撲騰的蝴蝶。他需要做的是撫平她的傷口，陪伴她克服恐懼，引導她在黑暗中踏出探索的第一步，漸漸彼此找到一致的呼吸頻率和身體起伏的節奏，通過嘗試，磨合，融為一體，跳出一曲靈魂和身體共振的雙人舞。這時他會看見蝴蝶釋放出原本的美麗。

令我最唏噓的是，一直包容Edward的Florence就這麼一次反過來要求對方包容，但Edward只忙著發洩因自卑升起的憤怒，對Florence發出的信號視而不見。這道新婚的小檻兩人終究沒能跨過去。Chloe的出現是天意冥冥之中的安排，讓Edward知道有人和Florence一起克服了心理障礙，建立家庭，開枝散葉，然而這個人不是他。

兩人生命最後一次交集，是半世紀後的一場古典樂演奏會，Florence帶領她的四重奏樂隊向樂迷們做告別演出，Edward坐在台下的觀眾席，兩人此時已是白髮蒼蒼的老人。Edward聽著熟悉的莫扎克作品奏響，淚如泉湧。此刻他想到了什麼？是不是想起了那個改變他們一生的切瑟爾海灘？如果給他一次機會，如果真的可以，他會樂意走到那個年輕氣盛的小夥子身邊，拍拍他的肩膀，用老者的身份對他說兩句話：「別著急，你會變得成熟的。你會向她證明，性並不可怕，它會讓你們的愛變得甜蜜和圓滿。把她追回來吧，你還愛她的，不是嗎？」這時Florence朝觀眾席這邊掃了一眼，Edward心頭一顫，一剎那間彷彿閃過一個念頭：或許她也曾經這麼想過，或許她愛的也還是自己……老人閉上雙眼，任由淚水沖刷臉龐。

結局回到最初的切瑟爾海灘。Florence在沉默的僵持中，走到Edward身邊，最後一次請求Edward跟她回去。Edward始終背對著Florence不為所動。Florence轉身邁出疲乏的腳步，一點一點地走出了鏡頭，走出了這片海灘，走出了他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