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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抓狂美術館》影評::關於策展的一切

抓狂美術館影評

當代藝術引發的非議,或者其本質問題,已經在《抓狂美術館》這部電影中得到了全面展現。之所以產生問題,其原因與「大眾藝術」這個詞彙中直露的悖論如出一轍。當代藝術其實也已經將自己變為「大眾藝術」,但不是像電影那般通過商業達致的普及,而是在姿態上變得更加民主:比方說裝置藝術,便是邀請觀眾一同進行體驗。藝術不再有門檻之限,它敞向所有人。

當代藝術從自身緣發出了這種民主化傾向,但與此同時,它也仍然不忘記自己還是一門「藝術」,即一種加工、製造並進行包裝的非消費品。它建構在藝術內部的話語與規則之上,逾越了日常生活的界限。這是當代藝術既敞開身姿接納看眾,同時又讓他們覺得難懂的原因。當代藝術在顯現出民主社會共有的平等觀念時,也不能忘記自己首先是作為藝術存在的。

展覽簡介-觀眾

這種矛盾反映在了《抓狂美術館》中,電影一開頭就是女記者採訪策展人克里斯蒂安的場景。面對出現在美術館官方網站上的展覽介紹,滿臉疑惑的女記者想向克里斯蒂安探個究竟,卻沒想到收到的回復竟然如此簡單:一件日用品放在美術館中,是否也能成為藝術?在此,尷尬或者說幽默之所以產生,是因為克里斯蒂安直接但同時又有點無奈地指出了展覽簡介「不說人話」的事實。

這難道不是我們在日常生活的看展活動中,都能明顯感覺到的嗎?無論是策展人還是藝術家,似乎共用著一套與日常用語迥異的話語體系。只有在很少的情況下,能在展覽的前言中讀懂展覽信息,更多情況是被淹沒在高大上的術語中,有時還會有不少理論話語來幫忙。前言原本用來幫助觀者理解展覽,最後讓人感到更加困惑,說明它只有一個目的:即將作品包裝為「藝術」,超越常人的理解。

當然,也有一些真誠的前言確實點中了展覽的要點,但大多數都只為顯示自己的「高級」,故而不想說人話。藝術難道不正是通過這樣一種方式偽裝起來的嗎?首先組建一個圈子,這個圈子必須包括藝術家、評論家、還有有錢的買家,藝術家負責生產作品,評論家吹捧,買家購買,藝術就在三方組成的封閉圈子裡流轉。並沒有觀眾什麼事,最後等到某位藝術家被吹捧起來了(以作品賣價衡量),觀眾便順理成章地加入進來。名氣源自內部炒作,與觀眾無關。

藝術家-觀眾

《抓狂美術館》以逗趣的方式戳穿了藝術活動的這些「陰謀」,其中並沒有高高在上的得意姿態,不如說姿態貴顯真誠。比如在展現當代藝術家與觀眾之間奇怪的關係上,《抓狂美術館》再次採用了當面交流。藝術家與主持人安坐在台上,觀眾靜靜待在台下聆聽。內著工裝、外套西裝的打扮,顯示出藝術家虛偽的本性。談話情形也極為常見,對談內容都是讓人摸不著頭腦的東西,藝術家的回答必須使用一台解碼機器才能解析。而觀眾卻傻乎乎地坐在台下做好漲姿勢的準備,但很可能對談結束之後他們什麼也沒獲得。

這還只是複製現實生活中藝術對談的表面現象,更加妙趣的是台下一位觀眾因為病症不斷地喊出不堪入耳的粗話。這既是一個象徵,代表著觀眾內心被壓抑的不解和憤怒開始爆發出來——因為沒有人會說自己完全看不懂當代藝術,而事實是他真的很可能完全沒懂,而為了偽裝自己有一定的藝術修養,他現在選擇乖乖地坐在台下聆聽發言,並裝作聽懂的樣子——困惑和不解這個真實情況被壓抑在潛意識裡。這些辱罵是對觀眾內心的病症學診斷。

同時這也將整個訪談現場變為一處藝術現場,因為它逾越了現實世界運作的規則,引人進入在場的情境中,並目睹自己身上湧現出的尷尬。在如此嚴肅的藝術訪談中,觀眾應當約定不發出任何聲音才是,除非是想提問。但現在,這套約定俗成的規則被打破了,日常生活的交流遂變成一次藝術行為,所有人都捲入藝術運作的場域裡。這是整個場景引人發笑的原因:藝術家虛偽的話語被揭穿,藝術活動假造的姿態被拉低,藝術被嘲諷、被戲謔。

作品-策展人

反映策展人和藝術作品之間的關係,《抓狂美術館》中有兩處。其中一處是某件藝術品堆積的碎石不小心被參觀者踢掉,面對如此嚴重的一件事情,克里斯蒂安「急中生智」直接指示工作人員重新將其堆好。更加讓人匪夷所思的是他是當著女記者的面作出這些指示的。可能因為女記者不懂瑞典語因而沒有聽懂他們在說什麼,但情況也很可能相反。如果是後者,那麼這個事件引發的就是作品的歸屬問題。如果作品被破壞後,策展人能在不告知藝術家的情況下自己將其修復,那麼這件藝術品還能不能算是這位藝術家個人的作品?

比這個問題更嚴重的是,策展人或美術館方面並沒有權力來將因為觀眾不小心破壞的展品自行修復,好像沒有發生過任何事情一樣。當然,因為這只是一件堆積作品,其完成也很可能就是工作人員做的,修復前後也基本上看不出本質差別。但因為非藝術家的外力作用在了藝術品上,那麼它恐怕就不能再算是一件個人作品。這也許就是藝術圈中眾所周知的謊言,克里斯蒂安顯然「駕輕就熟」,對於這種突發事件懂得如何處理;而《抓狂美術館》揭開的只是其中一角。

這組鏡頭之所以讓人感到尷尬、有趣,並引發了一絲絲難解,在於克里斯蒂安是當在女記者的面做出指示的,當時兩人可正在計較性與愛的問題呢——撇開這個厚重又深刻的話題吧,雖然它很能揭示中產階級道貌岸然的虛偽本性——只談指示的毫不遮掩,很可能說明了美術館自行修復作品的舉動在藝術圈中乃是司空見怪的事情,即便藝術家知道了又怎樣,還不如省點事更好。這從側面透露出被矇騙的只是觀眾,而藝術家、策展人、評論家、記者等無非沆瀣一氣。

作品-觀眾

當然,觀眾也不是蠢蛋,他們以自己的「無知」抗拒著藝術作品的「高深」。這反映在電影中出現的幾處對展覽現場的觀察。作品旁邊毫無例外地坐著傻乎乎的工作人員,監督看展的觀眾不去破壞展品。然後觀眾一律帶著無知的神情從牆壁後面探出頭來,偷偷瞟了一眼便匆匆離去。或者隨身掛著相機的觀眾進到展覽現場,呆立在那裡,隨便瞄上幾眼,拍下幾張照片,然後趕往下一處展覽現場。觀眾自然是看不懂的,但他們也不想看懂,他們展示著自己的「無知」,撕下藝術圈道貌岸然的偽飾姿態。

這個場景之所以引人發笑,是因為我們感覺到它們是如此的熟悉。在平時的看展過程中,不是經常看到類似的情形嗎?走馬觀花的遊客打卡一般流轉在一個個展廳,而對作品有多少具體的欣賞價值他們是不太關心的,他們在乎的是能不能拍下照片,發到朋友圈。或者我們自己也不是這樣嗎?即便帶著一種審美的心態,但對當代藝術過於高深的理念感到蒙逼的時候,我們不是也匆匆瞄幾眼,甩頭走人嗎?

如果說當代藝術將觀眾隔絕在外面,以內部圈子的方式運作,那麼它同時也不得不「邀請」觀眾,來偽裝自己確實是在進行藝術展覽,雖然觀眾在此是以虛擬的方式存在的。與此同時,觀眾也以自己的方式「利用」了藝術作品,比如將其當作拍照的背景或抬高生活品位的工具。原先是藝術家通過作品與觀眾進行交流,如今則是作品將藝術家和觀眾隔絕了開來。這就是當代藝術虛偽的內核,藝術成為了上層階級自我話語的建構,大眾只是被利用來為它的「民主化」陰謀服務。

作品-世界

反映在作品-世界這一軸線的,是美術館對展覽作品的宣傳,這同樣也可以看成是策展人-作品軸線,但我們放在這裡討論。《抓狂美術館》中作品宣傳的話題,是電影中尤其重要的一塊。因為只考慮流量,「病毒式傳播」的宣傳引發了倫理爭議。在這裡,電影再次逾越出中產階級的話語範域,將克里斯蒂安拖入了尷尬的境地。這當然是為了再次凸顯中產階級道貌岸然的形象,同時也在嘲諷現代社會只看流量的宣傳方式。

一切都是話題,與藝術作品了無關係。並不是藝術作品吸引觀眾來看展了,而是外在於它的宣傳吸引了大量觀眾。這難道還不虛偽嗎?還不本末倒置嗎?如果說連當代藝術(號稱最標新立異)都要病毒式宣傳來吸引觀眾的話,那麼其他的展覽怎樣才能保持人氣?這是值得思考的問題。反映在「作品-世界」這軸的,還有就是如果作品中的人物侵入了現實,會發生什麼?

這也許是《抓狂美術館》全片最為人稱道的地方,原本只出現在展覽屏幕上的奧列格如今化身為一具怒吼的猩猩出現在晚宴上,這是藝術侵入到了現實,虛構與真實並置在了一起。現實生活的晚宴於是變成了一次行為藝術的展覽現場:大家都以為只是來助興的表演最終竟然發展為一場鬧劇,震驚不已的中產階級人士們還想在危急時刻保持住自己的體面(以那位藝術家為例),實在讓人啞然失笑。這涉及到了如何看待藝術與現實之間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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