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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賽道狂人》影評::賽場之外

賽道狂人影評

從默片時代的滑稽追逐到《速度與激情》,need for speed一直是最能體現電影「運動影像」特質的主題之一。聚焦1966年勒芒耐力賽的《賽道狂人》是此類型下的最新選手,如片名所示,它充斥著對速度的極致還原和對造車過程的精細刻畫。底特律的工廠流水線和摩德納的作坊,勒芒夜霧彌漫的賽道和鄉間小路,扳手與方向盤,加速,過彎,撞擊與燃燒,《賽道狂人》用穩健的敘事和炫目的剪輯,將觀眾帶入擋風玻璃後的第一視角,鑽入汽車底盤聆聽發動機的轟鳴。

但你不需要是賽車愛好者,甚至不需要懂車,也能在《賽道狂人》中收穫當今好萊塢難得一見的影院體驗。《賽道狂人》這個有借《極速風流》東風之嫌的中文譯名,或許不完全準確,這部影片不是專為速度崇尚者準備的視覺奇觀,不只是腎上腺素為第一主角的競技電影,它還是人物為先的傳記片,細節豐富的年代電影,充滿幽默和轉折的劇情片。

英文片名Ford V. Ferrari,福特對戰法拉利,雖然沒有高明到哪裡去,但可能對於理解本片更適宜:《賽道狂人》是一部關於對抗與妥協的電影。這種對抗,不只是勒芒賽道上兩位車手雙車並行火花四濺的對峙,更多的是賽場之外,兩位汽車巨頭的理念之爭,商業世界與理想主義的博弈,純粹與不純粹、尊嚴與妥協之間的對立。


Ford v. Ferrari:是車王還是廣告狂人

影片故事設定在二戰後60年代嬰兒潮的大背景下,追求新奇標榜個性的美國年輕一代不再中意流水線生產的國產福特,來自異國更具「匠人精神」的跑車品牌顯得更酷,而連續在勒芒耐力賽中獲勝的法拉利更是成為速度和冒險精神的代名詞。面對下降的銷售額,福特公司的營銷鬼才Lee大膽提議福特開發跑車產品線,收購正處於財務危機中的法拉利,而Lee這個拍腦袋之舉在也成為整場福特法拉利大戰的源頭。經歷了語言不通坐立不安的尷尬談判後,Lee為老闆帶回他們被法拉利戲耍了的消息,和一句致命的諷刺:「你不是亨利·福特,你只是亨利·福特二世。」

「尊嚴」,是《賽道狂人》不斷出現的重要議題,而將尊嚴受損作為大戰的直接導火索是非常聰明的戲劇處理。聽到競爭對手嘲笑自己肥胖,嘲笑福特工廠醜,福特二世都帶著戲謔的表情不屑一顧,但最後這句挑戰尊嚴的諷刺卻讓他神色大變,直接宣布在當年的勒芒向法拉利開戰,要用一輛福特製造的跑車擊敗法拉利。準確來講,他這裡的用詞不是擊敗,而是埋葬。亨利·福特二世,這個繼承了創始人祖父亨利·福特之名的二世祖,和他對身份的不自信以及所背負的重壓,也就此豐滿地樹立起來,讓觀眾心中福特V法拉利的天平悄悄傾斜。

現實世界中的亨利·福特二世與恩佐·法拉利

《賽道狂人》極有意思的一個點,就是在整個故事的行進過程中,片名中這兩個公司,福特和法拉利的形象一直在不斷變化和搖擺。法拉利一方在開篇中被塑造成了狡詐的惡人,似乎他們作坊裡精雕細琢的養眼紅色跑車只是一種毫無意義的裝腔作勢。待到勒芒開賽時,法拉利方的車手像個沉默著奸笑的反派,而看台上法拉利老頭每一次的氣急敗壞,和主角Carroll每一次的作梗都能讓觀眾感覺舒爽。

而影片前中段的福特二世正相反,觀眾會支持他尊嚴受損後的復仇意願,而在此之外他顯得極有大局意識和商業頭腦,對主角團隊也比較尊重。一場狂飆後的哭泣是本片最好笑的一個段落,也讓這個車業巨頭顯得有點可愛。然而,這個意料之外的喜劇段落正鋪墊了亨利·福特與速度和駕駛之間的疏離,鋪墊了福特根本不懂賽車的事實。

福特公司的高層Leo在主角們到達勒芒終點線之前替老闆當了惡人,用會議室裡那一套官僚主義一次次為主角們製造障礙。但當終點到來時,觀眾們會逐漸看清,玷汙速度純粹性的的反派永遠不會只有那麼一個,所有體育精神,競技道德,所有對速度的浪漫主義幻想,在商業世界中都不過是終將轉換成銷售額的宣傳品和營銷話術。

所以當我們的車手成為品牌形象下的犧牲品,亨利·福特變成了拋下團隊坐著直升機去用餐的資本家,反而是一直板著臉嚷著意大利語的法拉利老頭,向Ken低頭致敬。


Carroll Shelby & Ken Miles:速度的終極意義

在福特與法拉利的大標題下,本片毋庸置疑的兩位真正主角,是由馬特·達蒙飾演的賽車設計師Carroll Shelby,和克里斯蒂安·貝爾飾演的車手Ken Miles。不同於許多其他體育類型片著重刻畫選手與對手之間的競爭關係,《賽道狂人》將重點放在了這一對惺惺相惜互相成就的同隊友人身上,這一處理也顯示出《賽道狂人》對於競技與輸贏,對抗與妥協的不同解讀。

影片以Carroll在勒芒參賽時的回憶片段開場,勒芒賽道迷離的夜霧陡然變成洛杉磯的悠閒陽光,而Carroll這位首個贏下勒芒的美國賽車手,不得不因心臟問題放開方向盤退居幕後。但Carroll明顯是不甘心的,他對速度絲毫未減的迷戀從他開篇引用的詩句就能看出:「當發動機轉速達到7000時,一切都將逝去。」

前賽車手的身份,和對賽車事業的忠誠,成為驅動Carroll在整部影片中行動的引擎,這個總是嚼著口香糖不屑一顧的德州漢子,將不厭其煩地在商場與賽場間周轉斡旋,險棋走遍,也要確保他精心打造的GT40裡坐著一位真正的車手。

Carroll心中最純粹的車手,是傳說中很不好相處的Ken Miles。這個總是癟著嘴一臉刻薄的英國男人,在方向盤後就變成了另一個人,他說的最多的一個詞是push,以報廢的風險在一圈圈的競速中突破著車輛的極限,也一次次將他自身肉體和精神的極限向前推進。

達蒙和貝爾,在本片中的表演是現象級的。就如兩個角色的關係一樣,兩位影帝級別的演員絲毫沒有搶占銀幕時間,或是「飆戲」的傾向,有的只是沒有表演痕跡的鬆弛自然。達蒙完全將自己化成了那個賽道邊掐表的領隊人,情緒內斂細膩;而貝爾,橡皮人一般的體重控制能力只能說是對他敬業精神的讚揚中最低級的一層,《賽道狂人》中出神入化的伯明翰口音,對人物不同狀態轉化的處理,都證明貝爾早已是當代最好的男演員之一。沒有人會不愛貝爾塑造的Ken,即使這個人物根本沒有討任何人喜歡的意圖。

大多數觀眾,大概都對66年勒芒賽的最終輸贏不太了解,而《賽道狂人》的類型模式和故事走向,也似乎是以這場賽事的最終結局作為終極懸念。但在最終三輛福特越過終點線時,我們或許會發現自己受騙了:《賽道狂人》不關乎勝利,它的最終主題,是妥協。

Carroll對身體狀況妥協,退出賽場後開始心不在焉地服著藥;而當他獲得福特提供的機會可以帶領團隊重返賽道後,即使他耗盡心力花樣百出地抗爭著,到最後也不得不在資本和權力面前放下尊嚴。

Ken似乎是純粹和自由的化身,但他在進入GT40的車艙前還是有經濟壓力和家庭責任纏身。在成為福特車手後,他的第一次重大妥協,發生在福特高層禁止他出席前一年的勒芒比賽時。脾氣火爆的Ken,出人意料地沒有一走了之,他在空蕩蕩的車庫裡鑽進車下,從收音機裡聽著隊友們在勒芒的最新消息,一面認真地做著點評。

真正控制著那些炫酷賽車的不是把著方向盤的車手,看台上眾人簇擁的贊助商們,才真正踩著油門和剎車,掌控著這些他們砸下重金的玩具。Ken輸不起這個機會,只能躺在跑車投下的陰影裡,繼續玩這個他並沒有話語權的角力遊戲。

而Ken更為重大的一次妥協,出現在勒芒賽道的終點線前。這一次的妥協,是真正表意上的妥協,放慢,減速,交出對速度的控制權。當然,對於Ken最後的這個決定肯定有很多非常不同的解讀,而我傾向於將它落腳於之前Ken與兒子的一場談話中。Ken的幾次妥協,都可能是為了保住自己作為賽車手的機會做出的選擇。這種妥協,是理想主義下忍辱負重的無奈,但或許對於Ken來說,更是明白速度的意義之後的通透與釋然。

在一次次打破個人記錄,一次次將手中這台車逼到物理極限後,Ken已經拓寬了自己速度的邊界。對於Ken來說,賽道不是直線型指向終點的,他真正的賽場,是一圈又一圈,永不停止的進程。所以Ken不需要贏,他只需要握住方向盤的那個機會,因為那之後他便不會停。

這或許是《賽道狂人》與其他類型片最不同的地方。「不在乎結果,只在乎過程」,雖然看上去只是安慰失敗者的雞湯,但對於真正純粹的競技者而言,這是絕對正確的行動指南。或許競技者這個說法,在這裡都不夠準確,因為在Ken最後的那場駕駛沒有其他對手,只有他一個人,在曠野中駛向一團火光。

作為真人真事改編的電影,在現實的框架下,《賽道狂人》做到了最大限度的改編。從現實與電影的不同中,或許就能看出創作者們的表達重點:現實中,恩佐·法拉利不但沒有在比賽最後對Ken致意,他甚至根本沒有出席66年的勒芒賽;而福特公司,其實也沒有為Ken設下重重阻礙,在65年的勒芒就有派Ken出戰。對這兩個公司脫離現實的塑造,一方面豐滿了《賽道狂人》的情節,一方面或許也是創作者們自己站了隊,站在所謂「純粹者」的角度去批判行業壟斷者的不純粹。這樣的處理是否有失偏頗,可能得福特、法拉利及其消費者們自己去裁定了。

66年勒芒賽三輛福特並行過終點線的新聞圖片

而作為真實人物的傳記片,《賽道狂人》也免不了誇大這兩個主角的領導力和重要性,將車隊中其他的車手和工程師們模糊化或徹底抹去。真實歷史中,Carroll和Ken並不是福特GT40的最大功臣,但為了方便敘事和建立人物,《賽道狂人》直接將這款傳奇車型記在了兩人名下。

但這並不是在批判《賽道狂人》,虛構作品與真實世界之間,本身就有巨大差距,而創作者們也是拿著有限的信息和老舊的電視畫面,用自己的態度和解讀填補故事中的空白。除了人物塑造的趣味和對類型敘事略帶顛覆性的解讀,《賽道狂人》作為體育電影和傳記片的另一個亮點,在於對Ken家庭的展現。

在這位賽車手追求極致的過程中,他的親人不再是電視機旁憂心忡忡的阻礙,相反,Ken的家人都是站在刻板印象對立面,脫離功能性的角色。妻子Mollie是與Ken絕對相稱的靈魂伴侶,會把車開得比他還快,會在看到兩個大男孩打架時拎一把花園椅打開一本雜誌坐在一邊,而Ken的兒子Peter,是Ken最大的崇拜者,但會在Ken做出妥協時露出不解和失望,又最終真正讀懂父親。

雖然這篇文章著重於站在賽車門外漢的角度,討論《賽道狂人》賽場之外的表意與敘事,但這不代表《賽道狂人》的賽場不好看。從Willow Springs,到Daytona,最終到勒芒,《賽道狂人》中的三場賽事,和賽事之間的無數測試,都依靠臨場感十足的攝影、聲效和剪輯,生生製造出一種生理上能感受到的速度感。甚至不需要3D,那種遊樂園裡沉浸式的高速體驗,《賽道狂人》做到了。

《賽道狂人》設定在60年代,但除開年代設定,整部電影從題材選擇到敘事手法,都透露出一種不屬於當今時代的,紮實而穩健的復古感。在Disney+流媒體平台上線的這個週末,當多數媒體人對《賽道狂人》票房持悲觀態度時,這部在流媒體和「達斯米奇」時代顯得不合時宜的影片,在開畫首週意外票房大爆,將作為系列電影重啟作的《霹靂嬌娃》「埋葬」。《賽道狂人》遠不可能是部傑作,但它能成為給古典主義電影人們的一記強心劑,又再一次證明,「need for speed」在影院中,永遠不會過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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