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寂寞離航中》影評：隨著肉身一起老去的慾望，還能重生嗎？

有一類演員，是靠眼神演戲的，不需要哭，不需要面目猙獰，不需要身體動作，甚至不需要情感的大起大落，演到最後你根本忘了TA本人是誰，兩個小時的電影後你發現，對這個以前在生活中從未遇到過的人物，你竟然感覺已經熟識，動了感情，甚至覺得自己陪她度過了這一生。

《寂寞離航中》的女主角Ana Brun就是這樣一種演員，憑藉對中年女同Chela這一角色的演繹，在今年的柏林電影節上眾望所歸地摘得影后桂冠（而且她還是第一次演電影！！）

《寂寞離航中》是巴拉圭導演馬塞洛·馬蒂內斯的第一部長片，在此之前他拍過大約三部短片，籍籍無名。《寂寞離航中》一鳴驚人，在柏林獲得金熊獎提名、最佳女演員獎及費比西獎最佳影片。

《寂寞離航中》的故事從這對中老年les情侶的生活變故開始，圍繞女主角Chela的日常生活，徐徐展現了烏拉圭社會三類相當有趣的女性群體：相比起來十分年輕的性感熟女，正在步入老年的les眷侶，和更老一些的富家老太太們。而「夾在中間」的Chela，其身份認同和身體慾望也面臨著新世界的衝擊和內部的自我重塑，這正是導演以細膩敘事力圖刻畫的主題。

開場鏡頭是Chela躲在門背後，「偷窺」賣家在她的家裡對待售的物品評頭論足，曾是有錢有閒階級的她順風順水太久，遇到問題便習慣性地躲起來偷偷觀察，反正自有相處三十年的伴侶Chiqui出面替她打點一切。

導演埋下了一個小小的鏡頭語言「伏筆」，從這裡開始，整部電影中Chela的「窺視」與「被窺視」無處不在。在被迫開始獨自生活之後，她開始「窺視」自己的欲望和生活，並最終從暗處走到明處。

Chela等待和接送以搓麻度日的富家老太太們 ，是對她們生活興趣寥寥的觀察，亦是對自己過往生活的覺醒和對未來生活的想象。她過去幾十年在富麗堂皇的舊式大房子裡養尊處優的生活，某種程度上與這些麻將桌上的老太太們並無本質不同。在豐裕物質堆砌而成的上流階級泡泡裡，對生活的原始野心和欲望逐漸消失。伴侶不在的時候，Chela第一次得以「抽離」出來審視自己的情感和生活狀態。

老太太們滿臉皺紋也要塗好口紅漂漂亮亮地出門，但盛裝打扮其實只是為了每天坐小轎車去固定的地方與固定的人搓麻度日。幾十年富足體面的日子其實是靠忍受丈夫的不忠與疏離而換來的，快人快語的鄰居老太太一語道破真相，「這可真令人尷尬。」

大家都在寂寞地生活，只有那個年輕熟女Angy還保留著情慾和對生活本身的激情，仍然追求新鮮的、生猛的、像二十多歲那樣的親密關係。她會用浪漫的口吻談論起過往的愛情和性，連對心碎的回憶都說得充滿色彩。她可不在乎什麼身份不身份，照樣跟來歷不明的男朋友們搞在一起。也只有她敢大膽地正視且擁抱情慾，任慾望自然地流淌而變成自己生命力的一部分。在Chela的房子裡，她穿著低胸連衣裙，微醺地躺在地毯上，「這是你想要的，不是嗎？」

與之相反，Chela對待慾望都是屬於「窺視者」的角度。她對熟女Angy的慾望，幾乎都是通過車內狹窄視角的「窺視」呈現，她在車裡偷窺般地看著Angy風情萬種走近，離開，抽菸，和男友擁抱。我們通過衛生間的鏡子，看到躲在門背後的Chela呼吸急促，卻只是站在那裡，等她再推開門時，Angy已經悄然離去，偌大的房子裡只剩她與自我的赤裸慾望面面相覷。但這也是第一次，Chela從躲藏的暗處走了出去，決心正視不知從哪裡生長出來的慾望。

這樣的「窺視」手法，也使得Chela和Angy的關係更加曖昧含混，Chela是否真的對一個異性戀女人重燃愛火，又或者熟女Angy更像是Chela欲望的投射？無論如何，Angy是那朵新鮮飽滿的紅玫瑰，提醒著Chela，生活還沒有枯萎。

在此之前，Chela一直是個有脾氣、個性固執的千金大小姐，但她從來沒真的反抗過。被照顧得舒舒服服，自然也要付出一部分代價，無論那是什麼。代表上流階級身份和過去生活的名貴物品被一件件賣掉，也像是Chela一點點褪去表層身份而重新探索自我、覺察內心慾望的過程。

本片幾乎全部用中景鏡頭，我們看見Chela日益衰老臃腫的上半身，抿著嘴一言不發的表情，卻又看到她化上精緻的妝容，用物理方法把自己往時間線的另一端拉了拉。

反戲劇化的處理方式也很有意思，情緒克制得恰當好處，更增強了女主角Chela第一視角的代入感，引導觀者逐漸沉浸在她的生活和內心世界當中。Chela第一次忘記了監獄探視的時間，得知是昨天之後，茫然無措的眼神已然完全暴露她內心的混亂不安。

Chiqui獲釋後，導演馬塞洛用一個沉默開車的固定鏡頭就體現出了兩人的貌合神離，這與幾個月前兩人開車去監獄的鏡頭角度恰好相反，後座機位的鏡頭讓兩人看上去靠的很近，而前視窗外的鏡頭角度則將Chiqui和Chela之間凝滯的距離凸顯。故事至此，作為導火索的「賣車」則是極為自然的一筆。

Chela顯然對賣車的決定不高興，但真正讓她不高興的是什麼呢？是無法再以開車的名義正大光明地和Angy相處嗎？是對自己精神出軌的羞愧和無能為力嗎？是對自己的人生如夢初醒後的無所適從嗎？是因為和曾以為要白頭偕老的伴侶的疏離嗎？

杜拉斯定義的愛是「不死的慾望和疲憊生活的英雄夢想」，放在這部片子的語境裡格外契合，Chela對情欲消逝的領悟和對欲望的重新體認，都來得後知後覺又一波三折。結尾，Chela終於從觀察、猶疑和試探走向了行動，她或許是奔向愛情，或許奔向自由，或許是一出「月亮與六便士」式的英雄主義，或許只是暫時的逃離。無論Chela選擇的是什麼，全片中她唯一「不在場」的這個瞬間，卻讓我強烈地感受到了她的存在。

戛然而止的結尾力量十足，與開頭Chela躲在門後的窺視形成鮮明對比。而Chiqui站在空蕩蕩的車位前，背影既落寞又若有所悟。

這又是一部令人驚喜的長片處女作，導演馬塞洛對於日常生活與情感的把握不可謂不細緻入微，細節的設置也十分精巧。比如在車內，Angy邀請Chela抽菸。遞過來的香菸是一次重燃激情的邀請，有些危險但足夠迷人。Chiqui也是個「老菸槍」，但Chela過去卻從未產生抽菸的想法，第一次的抽菸嘗試會失敗，但嗆進喉嚨的煙霧會在那裡久久不散，如同愛與慾望的複雜交織。

中老年拉拉情侶的生活這一主題足夠博人眼球，但事實證明《寂寞離航中》根本不是在拍兩個拉拉情侶本身，甚至淡化了性向認同的部分，而是圍繞著一個即將步入老年的巴拉圭上層女性的周遭生活，折射和記錄下她的自我認知與轉變。

我從未寫過，只是自以為寫過；我從未愛過，只是自以為愛過；我什麼都未曾做過，只是在緊閉的門前等待。

——瑪格麗特?杜拉斯

隨著肉身一起老去的情慾，還能再重生嗎？酷兒也好，非酷兒也好，慾望在衰老的身體裡逐漸復甦的過程，也是重新藉由欲望認識自我的過程。肉體腐朽，慾望不死，我們仍然可以重新生活一次，即使那意味著新的、更強烈的痛苦。

就像一條豆瓣評論所說的那樣，「她們也會老啊，她們也會中年危機啊，她們也會生活困窘啊，她們也會移情別戀啊，她們也會面對諸多人生難題和選擇啊，她們也擁有愛情啊。」

她們，也是我們，我們終會在不知不覺中成為她們。

（本文首發「奇遇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