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構築心方向》影評:這部處女作,是我的年度十佳之一
構築心方向影評這部Kogonada編劇並執導的處女作,入圍了今年鹿特丹電影節的競賽單元,電影講述了兩個不同文化的人在城市建築中展開的情感之旅。金和凱西作為一組顛倒的鏡像,移置了導演對全球化時代階級與話語的全新思考,並巧妙地通過建築的非空間化(平面化攝影,瓦解觀眾空間體驗的生成),獨到地解決了影像與文本間難以化解的矛盾。
倒置的鏡像
從首爾來到哥倫布的金與當地少女凱因為建築的關係聯繫在一起。凱西向金講解哥倫布城的著名建築,隨著兩人關係的親密,聊天話題涉及的範圍越來越大。觀眾從中不斷獲知兩人各自的困惑:金與父親的關係和凱西與母親的關係,形成為一組互為顛倒的鏡像。這重鏡像關係,不僅表現在家庭成員的組成,也表現在潛在的身份與階級的定位中。金與父親,凱西與母親:父與子,母與女;一個病危,一個是已經戒毒的癮君子;一個是建築師,一個是夜班的清潔工;一個事業有成,一個輟學在家。外來者與原住民的關係,發生了顛倒,天平傾向前者,而對後者不公。兩人在相互了解後,重新認知了自身,並從各自的人生困惑中走出:凱西同意了去上大學,而金也開始回到病房陪伴父親。
具體分析兩人的身份反差是需要的。金在韓國出身,但通過他流利的英語和結交到外國女友這兩件事,能夠判斷出他曾在美國接受過高等教育。作為兩種文化的混雜者,金一方面無法脫離韓國傳統的文化習俗:在父親病危時必須表現悲傷,當其離世又必須守在身邊;另一方面,他已經深受西方文化的洗禮:說著一口流利的英語,結識外國女友,並且怨恨父親自小未能陪伴自己(這顯然是西方個人主義式的思維方式)。而在凱西這方,母親是一位現已戒毒的癮君子,在工廠裡做著臨時的清潔工,而且還是晚班。她雖然成績優異,但為了照顧母親毅然放棄了繼續求學的機會。她覺得如果自己離開了母親,母親便不能很好地生活。在她與母親的關係中,我們發現的是一種東方式的家庭關係:父輩與子輩通過相互犧牲來維繫家庭的穩定。這在兩人離別前夜在床上相擁哭泣的鏡頭可以明顯見出。
這種反常的設定是發人深思的。因為對於慣常的劇本邏輯來說,像金這樣的外來者應該身處美國社會的較低下階級,接受不太好的教育,在美國社會艱苦生存;而像凱西這樣的美國家庭,則應該高高在上,衣食無憂,從事著文化或金融的高端產業。然後,兩人因為種族、階級和文化的這些差異展開一段不被看好的戀愛,如此這般一部正常的電影才能成立。但現在一切都顛倒了:原來作為凱西的部分現在被金搶占了去,原本金不得不具有的東西現在被凱西拿在了手上;而且兩人間雖然彼此有好感,但未曾發生真正的愛情。這說明,整部電影不該再按慣常的邏輯來思考,而在這種反常中則能發現導演的用意:顛倒中實則交織著權力關係和話語的轉換,以及導演對當今全球化的思考。
影像與文本
我們應該看看導演如何在影像與文本間形成為一種協調。整部電影的攝影極為出色,無論是色調構圖,還是對空間的運用都相當讓人驚訝,這是視覺上的影像層面。但與此同時,在影像的表層下卻通過隱藏的敘述形成為相當複雜的文本。這份文本我們已經在上文進行了簡單的分析,從兩人的家庭關係,到自身的困惑引發的文化雜糅,以及在全球化背景下階級位置的對換。這份文本的內涵相當豐富,需要我們深入思索才能發現影像之下隱藏的秘符與暗語。
影像與文本之間其實很難形成為一種協調,原因在於兩者作用於不同感知器官。對於影像來說,是眼睛連接著心力的感知,對於文本來說,是耳朵連接著腦力的思維。化解這一矛盾的方式有兩種:1.突出一者弱化另一者:要麼突出影像、弱化文本(塔可夫斯基、錫蘭),要麼突出文本、弱化影像(侯麥、伍迪艾倫);2.割裂影像與文本,也即聲畫分離:比如杜拉斯的電影將文本凌駕於影像之上。但在《構築心方向》中,我們似乎看到了另一種解決這一困境的方式。影像與文本兩者既沒有弱化任何一方,也沒有讓兩者產生分離,而是在加強兩者的同時讓這種矛盾化解。
之所以能做到如此,原因或許在於電影對影像的使用更著重在建築層面,而未發展到空間。至於建築與空間的本質差別,我們將在下面提及。《構築心方向》的建築空間更像是平面的攝影,因而它能夠作為視覺的表層將文本刻寫其上,而不進入感知的深度中。一旦對空間的要求加強,勢必更加作用於觀眾的感知,在感知深度的跌落中將影響到觀眾對文本的分析,尤其對於像《構築心方向》構建出一份複雜文本的電影來說更是如此。與此同時,對於如何構築這份文本,導演巧妙地通過簡單對話將隱藏的信息不斷揭示出來。更為在意影像間儲存的文本信息,而不是影像或文本本身。
建築,非空間
空間,絕非建築。兩者有本質差別。一種誤區已經發生,即認為電影中出現建築便是在表現空間本身。空間,必然建立在建築的感知上;而建築,絕不必然構成空間。可以說,空間以建築的抽象化為基礎,但不止於此。建築,是人活動的空間,承載著人的思想情感,是一種文化的產物。每一棟建築,因每位逗留期中的人所具有的文化涵養、認知深度的不同而不同,但空間卻作用於人的先驗的感知邏輯,對它的感知是一種先天本能。我們有時感知不到它,原因不再於一部份人沒有,而是後天的經驗遮蔽了它,將其隱而未現。影像中的空間用來體驗,建築更在乎觀看。
《構築心方向》中的影像更多建立在建築上,而不是空間。不要忘記,金和凱西之所以能相互結識,進而在這層友誼中認識自我,原因正是因建築之緣。金的父親可能是建築師或建築研究家,而他自己對此知之甚少;凱西是一位建築愛好者,將哥倫布城中的建築按自己喜好排序,但不是專業的,只是從審美角度欣賞它們。正是凱西對金的「建築教學」開始,兩人建立了緊密的關係。對金來說,這不僅是認識凱西的方式,也是在重新認識父親,進而是自己。對兩人而言,既在功能層面使用這些實實在在的建築,同時也在審美層面將其認知為某位建築師的作品。這些建築交織著情感、認知的價值,因而不再冷冰冰,而是具有慰藉人心的溫度,成為任務生活與情感萌發的場域。
正是因為導演在《構築心方向》這部電影中使用的是「建築」這個概念與形象,文本與影像的雙重加劇可能產生的矛盾得到了化解。如果建築被上升為抽象的空間概念,那麼影像的自主性將從文本的束縛下掙扎出來,成為獨立的表現對象,而無法像我們此刻所看到的那樣影像僅僅作為展開文本的平面。當然,《構築心方向》中有時也出現了一些用來體驗的空間,但是不多,比如那個在走道上移動的鏡頭。更多是如平面攝影般用來觀看的建築,仍然與電影中的兩位主角相互交織在一起,不可分離。真正的影像空間出現在貝拉·塔爾、阿彼察邦和弗蘭馬丁諾等導演的作品中,Kogonada是否「歪打正著」?——是想表現空間,卻因為能力不夠只能降格為建築,但因此解決了影像與文本間的內在矛盾——我們不得而至;但對於一部處女作,我們過於清楚它的傑出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