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艾莉塔:戰鬥天使》影評:眼淚與天使——看,《艾莉塔》!
艾莉塔:戰鬥天使影評盡大地是沙門一隻眼。
——中國,唐代 雪峰義存禪師
你夢見了什麼?小天使?
(What are you dreaming? Little angel?)
——公元26世紀,廢鐵城 戴森·依德(Dr. Dyson Ido)
觀看《艾莉塔》這部電影,我們可以選擇這樣的視角:觀看艾莉塔、以及同時觀看艾莉塔被拋入的那個未來世界。
也可以選擇這樣的視角:首先是觀看艾莉塔,然後再是跟隨艾莉塔一起去觀看那個未來世界。
或許,後者是我們在觀看這部電影更加適合的視角。而艾莉塔的眼睛之所以被塑造成如此巨大,正是為了讓我們能夠跟隨她的眼睛去觀看,當我們跟隨她的視角觀看,也就是進入了廢鐵城的內心,而同時也就是進入了艾莉塔的內心。
當然,在觀看許多影片的時候,通過主觀鏡頭,我們常常被安置在角色的位置上,代入了他/她/它的觀看。但是,《艾莉塔》還不同於此。在電影開始的時候,艾莉塔既是一個豐富的存在,又是一個冗餘的存在,是一個未被刪除乾淨的剩餘物,而表現為nothing,沒有名字、失去了記憶的一段殘缺的肢體。因此,艾莉塔需要通過對於世界的觀看,逐漸確定自己的位置,而由觀看帶出行動,由行動重新完成身份的認知與塑造。因此,廢鐵城以及那座天空之城——撒冷,既外在於艾莉塔,又內在於艾莉塔。
這個龐雜的、迷亂的、頹敗的、暴力的、有時又展現出異樣的柔情的廢鐵城,它必須要借助於艾莉塔的眼睛,才能真正看得清楚。
關於《艾莉塔》這部電影的解讀,所有的誤解往往始於這樣一種認知:即認為卡梅隆是一個電影的技術狂人。
卡梅隆當然是一個技術上的有追求的導演,稱之為「技術狂人」亦不為過,否則,我們無法想象耗時十四年來拍攝《阿凡達》這樣一部在電影技術上具有跨時代意義的作品,以及《艾莉塔》製作中那些CG技術上的驚人突破。但是卻並不必然是一個唯技術論者,事實上,通過以往的系列作品,我們或許可以發現,卡梅隆在技術上所有的努力,無非是為了讓看電影這一個行為回到它本身,也就是這裡的「看」本身,讓「看電影」僅僅是、或首先是「看電影」。在卡梅隆的作品中,多數並不生產新的思想,也不生產新的題材,而只生產新的觀看方式,通過這種新的觀看方式,邀請我們回到那些看似並不新鮮的主題和題材上,讓我們將自身更深地、或再一次地投入其中。
因此,這一種「看」,並不是透過意識形態去對電影進行圖解,而是回歸到看電影的起點:它始於對世界的驚奇、始於我們對看見世界的驚奇。
在《泰坦尼克號》中,影片將一起具有時代標誌意義的沉船事件與一個淒美的愛情故事並置在一起,通過這種雙重書寫讓事件與故事之間產生互文關係,從而讓我們以新的視角來同時觀看二者。這裡面的技術運用更多地體現在時代、事件的還原上。
而《阿凡達》所致力的,則是通過技術來塑造一個具有奇觀特色的秘境世界,通過對於這個世界的沉浸式的觀看,重新發現我們對於世界的驚奇,這一種驚奇通過觀看被召喚出來。
因此,在《艾莉塔》當中,為什麼卡梅隆要執意將主角的眼睛以最為接近於漫畫的形式來呈現——這雙如此巨大的眼睛,實際上,也正是要通過這雙眼睛來完成一種巨大的、而又是嶄新的觀看,從而帶領我們來重新觀看我們身處或可能身處、將要身處的技術世界,觀看人類情感將如何在這一個技術世界中被演進、被終結、或被完成。
當然,本片導演並非卡梅隆本人,卡梅隆僅僅擔任了監製,但是從前期的策劃、以及最終成品整體的風格上來看,卡梅隆必定承擔了重要的角色,而作為導演的羅德里格茲則出色地完成了卡梅隆的創意,以及在許多段落當中,展現出了獨有的美學趣味。那些流暢的、又是漫畫式的、暴力的、又是精巧的打鬥場景,無疑可以看見羅德里格茲之前許多作品的影子。
因此,當我們觀看這部影片的時候,常常需要注意到:影片中所出現的豐富的眼睛的意象,以及影片中我們如何透過艾莉塔的眼睛來觀看這個世界。
首先,在影片開頭,戴森·依德醫生(Dr. Dyson Ido)在撒冷(Zalem)所傾倒下來的廢料場中翻檢的時候,撿到了一個眼睛,這是影片第一次出現的眼睛的意象,醫生擦拭了一下,把它收了起來。這個眼睛的意象在後來似乎並沒有出現過,但是作為一個符碼,在此立刻就召喚出了艾莉塔的殘餘的軀體,如同以一個對世界的荒涼的觀看召喚出了對於世界更加豐富的觀看。
稍後,在依德回到診所對艾莉塔的軀體進行修復的時候,出現了一個特寫鏡頭,依德凝視著艾莉塔的面龐與面龐上閉合的眼睛,輕輕問道:「What are you dreaming, little angel?(你在做什麼夢呢,小天使?)」整部影片從這個角度來看,也未嘗不可看做是艾莉塔做的一個夢。就這一點來說,漫畫原著《銃夢》中的「夢」字似乎正帶有這一番意味。
1、對自我的觀看
所有的驚奇,都始於對自我的觀看。
在《艾莉塔》中,這一種自我觀看與自我覺醒是完全同步的。
艾莉塔在診所樓上醒來,首先我們注意到的,當然是那對巨大的眼睛,然後,跟隨艾莉塔的視線,對於依德醫生改造後的賽博軀體(Cyberbody)進行了自我觀看,以及通過鏡子完成的自我凝視的動作。
這裡有一個細節,艾莉塔用手指輕輕敲擊軀體本身,隨後又用手指輕輕地敲擊鏡子上映照出來的自我形象,似乎要確認這二者之間是否是完全相同,這是一種對自我的微小的試探。而在主體自我意識與主體軀體之間、在主體軀體與主體影像之間,這種微妙而深刻的差異,則讓艾莉塔的命運從一開始就存在著內在的不確定性,這種不確定性伴隨著艾莉塔不斷的自我詢問而展開。
2、五種觀看維度的建立
艾莉塔睜開眼睛,是觀看的開啟。這觀看首先是指向自身,而隨後便投射到外界。因此,這一種觀看在艾莉塔跟隨依德醫生走出診所的時候,立即呈現出了它豐富的維度與層面。
在影片很短的敘述時間裡,我們可以看到,艾莉塔先後完成了五種觀看。
首先,是對於撒冷(Zalem)這座天空之城的仰視,這是一種帶有無限魅惑的觀看。當艾莉塔見到的一剎那,立即驚呼:「What's that?」
醫生回答:「Zalem.」
艾莉塔問醫生:「Magic?(魔法嗎?)」
醫生回答:「No. Something stronger. Engineering.(不,比魔法更厲害,是工程學。)」
在這一時刻,通過醫生的口,所傳達出來的,正是在一個後工業時代,工業技術作為超越於魔法的更加奇幻的存在,它的奇幻之處正在於可以召喚一切按照自然法則不可能存在之物的存在。
隨後,艾莉塔又看到了屏幕上的機動球(Motorball)大賽的影像,這是一種展現為狂熱競爭的運動,艾莉塔問:「這是什麼?」這時候,艾莉塔表現出了對於這一種運動的異乎尋常的興趣,這是一種希望沉浸於其中的觀看。所以在知道了名字之後,忍不住驚嘆道:「That's so cool.」
醫生這時候卻阻斷了艾莉塔的觀看:「 Nothing you need to be wasting your time watching. (這並不是什麼值得你花時間去觀看的事情。)」
在這兩次觀看中,醫生都部分地給出了觀看的對象、但是又部分地阻斷了觀看行為的持續。醫生這個角色,一方面如同帶領艾莉塔進入這個世界的嚮導,另一方面又如同守護者,試圖將艾莉塔與世界隔絕開來。
接下來的第三次觀看,是在醫生轉身之後,這就是對於小狗的親暱的觀看,這是一次俯視的行為,而這一次觀看又和落在地上的緝拿兇手的海報連接在一起。
因此,如果說前面兩次觀看,是召喚出了艾莉塔作為一個技術時代的產物,對於技術所懷有的迷戀與狂熱的話,最後這一次觀看卻又將一種親暱的觀看、與對被迫害者的拯救這一種情感的表達連接在了一起。
這個看似極其平常的視角,恰恰是影片中極其重要的一個視角。稍後在賞金獵人酒館那一幕中,正是因為小狗之死,讓艾莉塔說出了那句重要的台詞:「I do notstand by in the presence of evil!(面對邪惡,我不能袖手旁觀!)」
而在這一個場景中,似乎是一種預演,出現了百夫長(Centurion)的龐大的機械身軀,似乎將要從艾莉塔與小狗身上碾壓過去,這個時刻,也是這一段落中第四次觀看,是艾莉塔面對百夫長的一種對峙的觀看。因此,看到了這一幕的雨果(Hugo)才說:「I never saw anybody challenged the Centurion before.(我從未見過有人敢於挑戰百夫長。)」
這時候,看,就是一種挑戰。
接下來,是與雨果之間的觀看,這是一種柔情的觀看。當雨果首先注意到艾莉塔的精巧而美麗的賽博軀體時,艾莉塔說:「He built off me.Except my core. That's mine.(他重新塑造了我,除了核心,它是我的。)」
所以,從me到my core、再到mine,就構築起了艾莉塔自我認知的三個層次,首先是body,這也就是艾莉塔所說的「me」,這是小寫的我,也是外在的我;再次,是my core,這是作為內外之間的中介的我,也是行動中的我;而最後,則是通過「mine」所顯露出來的、而實際上卻是隱藏起來的「我」,這是艾莉塔一切主體意識最後的根據。
當雨果注意到艾莉塔的身體時,艾莉塔卻通過這一番自述,希望雨果能夠進入更加內在的那個自我的層面,所以才會特別聲明「Except my core」。這一幕同時也為後來艾莉塔掏出「心」給雨果那一幕埋下了伏筆,因為「That's mine」。
這一個細節,其實可以和《泰坦尼克號》彼此映射。在《泰坦尼克號》中,一個重要的道具就是那顆著名的鑽石「海洋之心」(Heart of the Ocean);而在《艾莉塔》當中,全部的矛盾衝突也聚焦於一個象徵物上,那就是艾莉塔的這一顆「心」,或許可以稱之為「天空之心」(Core of the Sky)。按照影片的說法,這一顆「心」有超過三百年的歷史。
一個重要的差異是:它不是Heart,而是Core。
基本上,通過這五種觀看,就構成了影片的主要的敘事線索,簡單梳理一下:
與第一種觀看相應的敘事要素是夢想;
與第二種觀看相應的敘事要素是鬥爭;
與第三種觀看相應的敘事要素是保護;
與第四種觀看相應的敘事要素是愛情;
與第五種觀看相應的敘事要素是對峙;
因此,影片結束時,我們所看到的那一幕:艾莉塔舉起鋼刀指向撒冷,目光注視撒冷方向以及隱身於其中的諾瓦(Nova),這一種巨大的凝視,只有在這五種觀看維度被統一起立的角度上,才能完全理解其中所包含的豐富的指涉性。
3、被觀看的主體
與觀看相對應的,是被觀看。
如果說艾莉塔的觀看是如此豐富的話,她的被觀看卻是相對貧乏的。
在影片一開始,我們就看到艾莉塔是被遺棄在撒冷傾倒下的廢料堆中。
而在艾莉塔第一次走出診所充滿好奇地四處觀看一幕中,艾莉塔也是被周遭所無視的。除了雨果之外,我們並沒有看到其他人對於艾莉塔的存在表示出特別的注目或者驚奇。只有雨果首先對艾莉塔的行為表示驚嘆,說「I never saw 」,而後又主動提出觀看的請求:「Can I see?」
真正在、而且是直接在觀看艾莉塔的,除了醫生之外,有兩個人,一個是雨果,一個是醫生的前妻綺蓮(Chiren)。然而,這三者觀看又是各自不同的。醫生的觀看,始於對死去的女兒的凝視,所以才會將同樣的名字(Alita)賦予艾莉塔,而遲遲不願意接受艾莉塔作為狂戰士(Berserker)的身份:這是被醫生刻意隱藏起來的觀看。因此,醫生的觀看,僅僅是對於艾莉塔的部分觀看。直到當艾莉塔因為雨果被陷害而歸咎於自己時,醫生對艾莉塔說:「Don't you ever feel sorry for yourself.You're the only one built for this.(不要為你自己而感到抱歉,你本來就是為戰鬥而生。)」這時候,醫生才完全地接受了、也就是看見了艾莉塔的整個存在,於是艾莉塔第一次用「father」稱呼醫生,說:「Thank you, Father.」與此同時,醫生也才全部地揭曉了自己的身份,也就是被撒冷所放逐、而自我泯滅了額頭上的印記。對他人的觀看,常常是和對自我的省視聯結在一起。
而和醫生恰恰相反,綺蓮一開始所看到的,卻是一個使用了女兒艾莉塔(同名)的賽博軀體的改造人,所以對醫生說:「I was surprised to see her in our daughter's body.(我很驚訝看見她竟然用了我們女兒的身體。)」這裡有一個細節,當綺蓮與艾莉塔在診所門口偶遇時,綺蓮叫住了艾莉塔,拿起艾莉塔的賽博手臂來打量,一開始艾莉塔並沒有意識到什麼,或許之前雨果注視艾莉塔手臂的記憶對於艾莉塔來說猶新,因此以為綺蓮也是出於對做工的讚賞,只是在察覺到綺蓮的打量並不是出於善意之後,艾莉塔才掙脫出來,迷惑地說:「what's your problem?」而對於綺蓮來說,艾莉塔使用了女兒的賽博身體雖然是可以容忍的事情,但是卻令她感到有一絲不愉快,這也體現在綺蓮和醫生那一番不順利的對話中。而稍後,格魯伊什卡(Grewhiska)帶給她的訊息更加讓綺蓮確認艾莉塔不過是一種強大工具性的存在,而並不是人性化的存在,這一點也部分地決定了綺蓮一直站在維克特(Vector)這一邊對付艾莉塔。直到後來,在教堂裡面看見艾莉塔懷抱雨果那一幕,艾莉塔對綺蓮說:「I'd give him my life I could.(我願意用我的生命去救他。)」綺蓮才看到了艾莉塔賽博身軀下面更加深層的內在,真正地看到了艾莉塔。而這時候,綺蓮也才完整地觀看到了自己的內心,所以在稍後對維克特說:「Because I'm a doctor.And... I'm a mother.(我是一個醫生,同時,我也是一個母親。)」並告訴維克特:「What I want it isn't up there.(我想要的不在上面。)」
因此,醫生和綺蓮是從不同的方向上,經歷了對於艾莉塔的不同層面的觀看。
而雨果則是從一開始,就在艾莉塔的引領下,將艾莉塔作為一個完整的存在來觀看。對於艾莉塔來說,決定性的並不是雨果對其的情感傾注,而是這一種完整的、豐富的、立體的觀看。正是這一種觀看引領艾莉塔成為一個漸趨完整的存在。
除了來自這三者的觀看之外,艾莉塔永遠是在看見,然而又永遠是不被看見。
在艾莉塔半夜跟隨醫生那一幕中,格魯伊什卡看見了艾莉塔,但是這一種看同時也是被無視的,是附帶的觀看。因此,格魯伊什卡必須為這種視而不見付出代價。
同樣,在賞金獵人酒館這一幕中,艾莉塔成為了被觀看的主體,但是這一種被看見同時也是被無視的。賞金獵人扎潘(Zapan)所看到的艾莉塔是一個他口中的小美人(Swee)、小甜心(Cupcake),而不是Hunter Warrior(獵人勇士),所以才會在看到艾莉塔拿出賞金獵人的身份標誌(ID badge)時對酒館裡的人笑著說:「Cupcake is a bounty hunter.(小甜心也是賞金獵人。)」當然,紮潘也同樣需要為他這種錯誤的觀看付出代價。
在影片倒數第三幕中,在維克特的辦公室,艾莉塔對維克特-諾瓦說:「You've made the biggest mistake of your life. Underestimating who I am.(你犯了這一生中最大的一個錯誤,那就是低估了我是誰。)」也正是因為諾瓦對於艾莉塔的這一種視而不見,然而,影片一個至關重要的細節也在於此,維克特-諾瓦最後對艾莉塔說:「Remember. I see everything.」也就是說,諾瓦並不是「視而不見」,恰恰相反,是「見而不視」。
4、觀看的交錯、身份的交互、與命運的錯過
雖然影片時長有122分鐘,但是在開頭差不多三十分鐘內,也就是四分之一的時刻,主體各自的命運走向就已經被揭示出來。當然,只是在事後,我們回顧或者重看的時候,才能發現那些細微的、隱藏的徵兆,而在當時,並不一定能夠一一指認出來。
當綺蓮對醫生說:「I gotta get back to Zalem somehow. I'll claw my way there with my bare hands if I have to.(我總是會回到撒冷去的,如果必要的話,我甚至可以用我的手爬回去。)」她後來的悲劇命運在這一刻已經被鎖定了。所以,當後來維克特對她說:「Don't you think it's time you want to Zalem?I have to send you up there right now.(你不覺得這是你回到撒冷的時刻嗎?我現在就可以把你送回去了。)」彷彿正是對綺蓮這一時刻的慾望表達的延時回應。
任何慾望總是會被滿足的,即便是在一個延滯的時刻,即便是以主體自身未曾預料到的方式。
而與此同時,艾莉塔與雨果在街頭第一次見到賞金獵人扎潘,雨果帶有一些畏懼地說:「I would'nt want to be that guy.(我可不想成為那個人,意指被賞金獵人獵殺的對象。)」然而後來,正是紮潘設計讓雨果成為一名被通緝的兇手,並追殺雨果。
我們竭力逃避的命運,也總是在某一個時刻,恰恰成為我們的無法逃避的命運。
而在這一時刻,艾莉塔卻被扎潘身上那把大馬士革鋼刀所深深吸引,說道:「Look at that sword.(看那把刀。)」
後來這把鋼刀最終成為了艾莉塔的武器。
因此,影片的開頭與結尾之間,恰好形成一個閉環,而中間就是所有主體各自自覺或不自覺地、並且往往是不自覺地走向自己的命運終點。
艾莉塔從中逃逸,正是因為她的欲望,仍然處於隱晦之中。
其餘的人則各自死於自己的慾望。
當然,並不是說,艾莉塔沒有自己的喜愛之物,實際上,艾莉塔作為一個永遠活動於當下、此刻的人物,她永遠是在欲求之中,從一開始說的第一句重要的話,就是:「I'm a little hungry.(我有些餓了。)」這是艾莉塔對於自身欲求的一種清晰表達。
但是,艾莉塔的喜愛的對象永遠是在變幻之中,所以它是橙子,也可以被替換成巧克力。
對於艾莉塔來說,慾望的對象是可以被置換的,而情感不能。
而對於其他人來說,則情感是可以被置換的,而慾望則不能。
影片中有一個重要的段落,當艾莉塔與雨果第二次約會(也是第三次見面)的時候,雨果帶艾莉塔來到他的secret place,那是一座破敗的巴洛克風格建築物,在荒涼的樓頂上可以俯瞰整座廢鐵城,這是傍晚時分,夕陽的餘暉落在艾莉塔的頭髮上,閃爍著金色的光芒。作為全片緊湊的敘事當中少有的一個比較放鬆的段落,它並不起到敘事的功能,並不推動情節的前進,但是卻為揭示兩位主角的命運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在這裡出現了三種觀看:
第一種觀看是對於撒冷的仰視,那是雨果的夢想之地,卻是艾莉塔的墜落之地;
第二種觀看是對於廢鐵城的俯瞰,跟隨兩位主角的視角,我們可以通過更加廣闊的視野看到這座城市頹敗而又充滿生機、後技術時代與前工業社會交織在一起的斑駁全貌;
第三種觀看是艾莉塔與雨果彼此之間時而交錯、時而觸碰的注視,不同於仰視或者俯視的視角切換,他們之間的彼此觀看是一種平行的視角。
這一幕在全片中具有重要的象徵意義,一方面,在這裡有一個位置的呈現,即兩人處於撒冷與廢鐵城之間,是一個懸空的狀態,當雨果將身體傾斜出去的時候,甚至略有一些危險的意味;另一方面,通過這裡不同視角的觀看,隱藏著雨果和艾莉塔之間不同身份與命運軌跡的交換。
當艾莉塔走上樓頂時,俯瞰整座廢鐵城,驚嘆道:「Really cool.」
雨果指向撒冷說:「No. Look. That view.」
這時候艾莉塔才將目光投向撒冷:「Right. I wonder what is like up there. (對,我想知道那上面是什麼。)」
而雨果則說:「Better than this dump down here.(總比這裡的垃圾場要好。)」
這一幕恰恰和影片開始時醫生帶艾莉塔走出診所觀看廢鐵城與撒冷時那一幕形成對照。在那一幕中,艾莉塔首先注視到的就是懸浮於空中的撒冷,而此刻,艾莉塔卻對於這一座廢鐵城產生了依戀之情。
隨後,雨果告訴艾莉塔她可能是來自於撒冷:「Doc found you in Scrapyard.All that stuff is dumped from Zalem. So you must be from up there.(醫生是在廢料場發現你,那裡的材料都是來自於撒冷,所以你應當是來自於上面。)」
而艾莉塔則回答:「Starting to feel like I wasn't very important. Just an insignificant girl thrown out with the rest of the garbage.(我開始感覺到我並不是什麼重要的存在,而只是和其他垃圾一起被傾倒下來的一個微不足道的女孩。)」
因此,和雨果對於撒冷的嚮往不同,艾莉塔的目光始終投注於此刻、此地。
這一幕也可以和影片倒數第二個場景——即雨果與艾莉塔在通往撒冷的鋼軌之上的場景聯繫起來,在那裡兩人之間發生了一番對話:
雨果對艾莉塔說:「We belong up there, Alita.(我們屬於那裡,艾莉塔。)」
而艾莉塔回答:「We don’t belong anywhere......except together.(我們不屬於任何地方,除了彼此身邊。)」
雨果又說:「But we'll always be running.(但是我們要一直逃亡下去。)」
艾莉塔的回答還是:「Together.」
我們會發現這兩個場景之間形成了特別的互文關係。
因此,在這一個寧靜的、溫柔的抒情時刻,當艾莉塔注目於雨果以及雨果、或許也包括醫生、醫生助手、雨果的朋友們所生活在其中的廢鐵城的時候,雨果的目光卻是越過廢鐵城、掠過艾莉塔,而更加被撒冷的光芒所吸引,投向撒冷——那是艾莉塔曾經生活的地方,同時也是他夢想未來生活的地方。而正是這一種觀看的錯位、這一種身份與位置的錯位,預先書寫了後來兩人的命運的交錯。
5、艾莉塔身份之謎的三把鑰匙
揭開艾莉塔身份之謎,有三把鑰匙,在影片中,這三把鑰匙,也是借助於艾莉塔的眼睛來開啟。
第一次,是艾莉塔在與格魯伊什卡打鬥時,激起了回憶的閃回,這時候,通過眼睛的局部特寫,浮現出了艾莉塔曾經在月球上進行戰鬥的片段場景,給出了艾莉塔身份的第一把鑰匙,這就是她的個人身份:一名戰士、或者說勇士,並且曾經在月球上戰鬥。在這破碎的記憶片段中,有一個同伴的聲音:「99, on your left!(99號,注意你的左側!)」隨後,艾莉塔對醫生說:「Something during the fight triggered the memory.I was on the Moon.You know more about me than you're saying.(戰鬥中的一些事觸發了我的記憶,我曾經在月球上,你要把你所知道的更多關於我的事情告訴我。)」
因此,艾莉塔需要將自己所獲得的這些零碎的記憶片段與現實身份進行整合:「
Whose body is this? Who am i?(這具身體是誰的?而我又是誰?)」
不過,雖然開啟了片段的記憶,但是關於真實自我的身份仍然被深深屏蔽。所以,這一番追尋最終以部分失落告終:「I'm not your daughter. I don't know what I am.(我不是你的女兒,我也不知道我是誰。)」
然而,至少獲得了一把鑰匙,那就是艾莉塔的「core」,這是失落已久的一種技術產物,以及艾莉塔的大腦具有超過300年的歷史。
這就有了艾莉塔的再一次面對鏡子,習練與生俱來的格鬥的招式。
這時候,對於艾莉塔來說,她既是「Alita」——這是來自於現在的身份,也是「99」——這是來自於過去的身份。因此,當艾莉塔第一次走上機動球大賽的賽場前,她用標記筆在自己的外面的肩甲上寫上了一個大大的「99」。
第二把鑰匙來自於火聯(URM,United Republic of Mars.)遺落在廢鐵城郊外的太空艙。在這一幕中,艾莉塔潛入水下,步入控制艙內,抽出控制桿,打開密封艙,這時候在艾莉塔眼前出現了一個巨大的水晶狀的透明球體,實際上,我們也可以將其看做是另一種眼睛的象徵,這是來自於艾莉塔的原初世界的巨大的凝視,這一種凝視與艾莉塔之間形成了交換,控制面板自動升起,艾莉塔幾乎是下意識地在面板上完成了開啟操作,於是水晶球體消失,而給出了艾莉塔身份的第二把鑰匙,這就是一套來自於火聯的賽博軀體。稍後艾莉塔攜帶著這一具賽博軀體回到診所,要求醫生為自己更換這一具軀體時,說道:「I feel a connection to it. I can't explain.(我感受到了一種難以言喻的連接。)」正是因為這是艾莉塔身份的更深層的揭示。而這時候,醫生也給出了更進一步的答案:「This is called a Berserker.It's a humanoid weapon system created by the URM Technarchy. Your core was designed to interface with this type of body. Your identity code activated it. The instinctive fighting technique you use is Panzer Kunst. A lost combat art for machine bodies, it was used by the Berserkers.(這是狂戰士,它是來自於火聯科學會技術的類人武器系統,你的核心就是用來驅動這一種系統的。你的身份碼激活了它,而你那種出於本能的格鬥技巧就是機甲術,是失落了的這一種身體系統的戰鬥技術,是狂戰士所使用的。)」
至此,艾莉塔的身份之謎被部分地揭開。同時,這一個身份在賞金獵人酒館一場中又得到了強化和補充,當艾莉塔面對格魯伊什卡說:「I do notstand by in the presence of evil!(面對邪惡,我絕不能袖手旁觀。)」正是艾莉塔過去的身份記憶復活,而觸發了她的行動。
第三次對於艾莉塔的身份揭露,則是來自於撒冷的、或者更確切地說是來自於諾瓦的凝視。由於這一種來自於邪惡他者的凝視,艾莉塔獲得了自我身份的第三把鑰匙,這就是她的使命。當艾莉塔從醫生口中得知將醫生從撒冷放逐下來的也是諾瓦的時候,決心尋找真相,於是最終來到維克多的辦公室。在被格魯伊什卡偷襲而遭到重擊時,艾莉塔的記憶再一次被喚醒了,同樣是通過對眼睛的巨大特寫,閃現出了艾莉塔參加天墜之戰時進攻撒冷的片段,在記憶中,一位類似於艾莉塔的導師(也是同伴)的形象對艾莉塔說:「Finish the mission. Destroy Zalem.Destroy Zalem.(要完成使命,摧毀撒冷,摧毀撒冷。)」之前在艾莉塔與格魯伊什卡進行地下打鬥時,同樣的形象也曾經一度浮現,對艾莉塔說:「Always ask......what is it that you are not seen. Nova. He's the dragon that must be slain.(要始終詢問自己,什麼是你未曾看見的,諾瓦,他是必須被殺死的惡龍。)」最重要的正是,在觀看中那些被遺漏的事物,那些始終不曾出現的事物。於是艾莉塔面對格魯伊什卡(同時也是維克多)說了這樣一段話:「I know who my enemy is. And I know he's watching us now. And you're just his slave. And I'm just an insignificant girl.(我知道我的敵人是誰了。而我也知道是誰在背後注視著這一切了。你只不過是他的奴隸,而我也只不過是個微不足道的女孩。)然而,雖然這一個詞語——「insignificant girl」,之前當艾莉塔和雨果在廢棄的樓頂上時,曾經被艾莉塔用來自我指稱,但與當時對自我身份的一無所知不同,此時,艾莉塔不但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也確認了自己的使命,而這個詞語也就具有了完全不同的意味。
因此,通過這三種觀看的交換,艾莉塔的身份得以被完全地召喚出來。
而這三把鑰匙,實際上也就是從三個向度上回答了「Who am I」這個問題:我是誰?我來自哪裡?我要作什麼?
6、無所不見的諾瓦
影片中另一種觀看,來自於諾瓦。
艾莉塔的觀看是被顯現出來的觀看,而諾瓦的觀看則是被隱藏起來的觀看。
當一個人在觀看的時候,一定有另一個人在觀看著他/她/它的觀看。觀看永遠無法逃避被觀看的命運。
和艾莉塔豐富的、細膩的觀看層次不同,諾瓦的觀看則僅僅只是觀看,它其中並不包含仰望、同情、柔情等任何成分,而僅僅是一種俯瞰,乃至於在這一種俯瞰之中,也並沒有俯瞰所帶來的一種優越的感覺,而更像是一種神的近乎漠然的觀看,除了偶爾在觀看中加上的一些特別備註。
這是一種邪惡的觀看,但是如果我們記得佛教當中所說的:「般若無知,無所不知。」我們也可以認為,真正的見是無所見的,也因此,才能無所不見。
而同時,諾瓦又能夠通過這一種觀看與鋼鐵城中裝了芯片的人或賽博人進行連接,這時候,我們會看到被連接者的眼睛變異成了藍色,一方面異乎尋常的明亮,一方面又因其空洞無神而呈現出了失明的狀態,也就是說:諾瓦的觀看,實際上是看不見的觀看。
當被連接者與諾瓦成功連接時,被連接者便可以代替諾瓦來說話,第一次諾瓦以這樣的形式現身是在綺蓮的實驗室內,與格魯伊什卡之間進行了連接,然後對同時在場的維克多說了這樣一段話:「Do you like your job, Vector?If you like your position and the many comforts come with it, I strongly suggest you listen to Dr. Chiren.(你熱愛你的工作嗎?維克多?如果你熱愛你現在的地位以及隨之而來的舒適,我強烈建議你傾聽綺蓮醫生的意見。)」對於維克多來說,慾望的對象是在廢鐵城中所擁有的地位與享樂。而在稍後與維克多之間實現重置連接(Re-patched)時,則又對綺蓮說了這樣一番話:「You are a clever woman, Doctor. And determine to reach your goal at any cost. So I make you this over. If and when you've pleased me, I will grant you the destiny you seek.(你是一個明智的女人,醫生,同時你也願意不惜一切達成目標,我可以給你一次重來的機會,如果你接受,我會給予你所追求的命運。)」綺蓮立即說出了那個詞語:「Zalem。」對於綺蓮來說,構成欲望的對象就是撒冷——那座時時可見而又不可及的僅剩的天空之城。重要的是,這個詞語並不是從諾瓦口中被說出,而是綺蓮自己說出。
諾瓦不但在觀看的時候,無所觀看,在欲望的時候,同樣呈現為一種無所欲望。更多時候,他只是代入了他人的慾望,通過他人欲望的自我實現,來完成自己的欲望,因此,他的真實欲望似乎一直被隱藏起來,僅僅有兩次,諾瓦似乎洩露了他的慾望的對象。第一次是格魯伊什卡再一次挫敗的時候,諾瓦與維克多進行了連接,對格魯伊什卡說:「I need you to destroy this Alita. I need you to bring me her heart.(我需要你去摧毀艾莉塔,我需要你去把她的心拿來給我。)」這裡值得注意的是,諾瓦使用了「heart」這個詞語,而不是「core」。因此,諾瓦需要的不是一個完整的艾莉塔,而僅僅是艾莉塔的部分客體。第二次則是艾莉塔來到維克多辦公室時,維克多展示綺蓮被肢解後的器官標本給艾莉塔看,並且說道:「Like Dr. Chiren. Nova demands body parts for his experiments. Especially the brain of the people he admires.(看,綺蓮博士,諾瓦需要身體部位來做實驗,尤其是他所欣賞的人的大腦。)」這裡所呈現的也是部分客體。
作為和艾莉塔相對立的另一面,當艾莉塔從一個殘缺客體逐漸過渡為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完整主體的時候,諾瓦卻似乎更希望將一個完整主體還原為一個部分客體,而從中攫取主體之所以為主體的秘密。
而和諾瓦的無所不見相對應的,則正是艾莉塔在影片結尾時仰望撒冷所給出的巨大的凝視,也正是在那一刻,諾瓦第一次摘下目視鏡,直接迎向、或者迴避艾莉塔的凝視。
因此,對於我們來說,最感興趣的就是:艾莉塔所攜帶的這一種巨大的觀看,這一種承載了過多內容的觀看,如何與諾瓦的無所見而無所不見的觀看之間進行交換,這其中,主體又將迎來自身怎樣的命運?
7、眼淚與天使
影片中有一幕,當艾莉塔與雨果在雨中擁吻時,艾莉塔停下來,迷惑地問雨果:「Does it bother you? That I'm not completely human?(你會感到困擾嗎?我並不是一個完整的人類?)」
雨果回答:「You're the most human person I have ever met.(你是我所見過的人之中最具有人性的那一個。)」
這一種豐富的人性,在影片中,也表現為艾莉塔的五次流淚。
眼淚,這是一個絕對客體化世界當中,被溢出的多餘的主體的情感表達。
艾莉塔不是在哭泣,而是在流淚。
哭泣可以是一種表現、或者表演,而流淚則是一種綻開、一種溢出。
在《眼淚與聖徒》中,齊奧朗這樣對兩者進行區分:「在感情的世界裡,眼淚就是真理的標準。是淚,而不是哭。眼淚有一種透過內在的崩塌來表露自我的秉性。只在表面上哭過的人對眼淚的起源與意義一無所知。」
艾莉塔的眼淚,也需要在艾莉塔的觀看當中被理解,假如抽離了艾莉塔的觀看,對於她的流淚,將一無所知。觀看、和流淚一樣,是艾莉塔巨大的眼睛所具有的重要功能。此外,還有做夢。在艾莉塔更換狂戰士的賽博軀體的時候,鏡頭給出了艾莉塔的面部特寫,在緊閉的眼瞼下面,隱約可見眼珠的快速轉動,而與此同時,已經完成了連接的賽博軀體也按照艾莉塔潛意識中的自我認知所投射出來額形象進行了重新塑形。眼珠的快速轉動,這是做夢的表徵,艾莉塔的夢境與現實在某種意義上來說是同步的。因此,對於艾莉塔來說,眼睛的完整功能包括:做夢、觀看、以及流淚。
所以,當艾莉塔第一次流淚時,醫生說:「Your tears are working.(你的眼淚功能良好。)」tears在英文中,同時也是裂縫、裂口。這一個時刻,艾莉塔說:「I don't even know my own name.(我甚至不記得我的名字。)」因此,艾莉塔的流淚從一開始就具有兩種不同的表徵,它既是豐盈的表徵,也是殘缺的表徵。
第二次,是艾莉塔從火星飛船沉入水下的密封艙中取回火聯的賽博軀體時,因為醫生拒絕為她更換而流淚。這是一個渴望得到自我確認、同時被他人確認的主體,在欲望遭到挫敗時的眼淚,而這立即引發了艾莉塔接下來一連串的行動,與對自我的改寫。
第三次,是在老教堂裡,懷抱著身受重創的雨果,承受著雨果即將死去的命運。
第四次,是在通往撒冷的鋼軌上,真正面對和雨果最終的分離。
這兩次,都是艾莉塔為了一個親密的他者而流淚。流淚這個行為不再指向自身,而是指向外界。
第五次,則是在影片最後一幕,當艾莉塔最終以「戰鬥天使」 (Battle Angel)的身份準備走上機動球大賽決戰賽場之前,站在鏡子面前,流下了一滴眼淚。直到這一刻,正如影片名字《Alita: Battle Angel》所揭示的一樣,艾莉塔的三種身份,才被完整地統一起來,她是艾莉塔,也是戰士,也是天使。當然除此以外,她還是「99」,這個數字所代表的身份之謎仍然未被完全揭開。而當艾莉塔的刀鋒劃過淚珠的那一刻,戰士與天使這兩種身份在瞬間融合而又破裂、破裂而又再度聚合。
這一個時刻,賽場上的解說員正在激昂地解說:「And tonight, she makes her first appearance in the Champions League. Where she has the chance at becoming final champion. And going to Zalem....for the battle angel herself, number 99, Alita!(今晚,她將首次參加冠軍聯賽,並有機會成為最後的冠軍,啟程去往撒冷....她就是戰鬥天使,99號,艾莉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