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艾莉塔：戰鬥天使》影評：艾莉塔：這個俠客她來過

看完《戰鬥天使：艾莉塔》從電影院出來，我沒想到這片子會有差評。我猜測，女性作為戰鬥主體的形象會引起少量人的不適，但在末世加改造人的背景下，看個十分鐘也應該可以接受了吧？然而我錯了，差評來自男性和女性，而最常見的原因是「女主是戀愛腦」、「做事不講謀略」。多年不寫影評的我，忍不住在這個片子下映的時候認真寫一篇，唱出我不同。事先聲明，純是影評，不針對原作《銃夢》（也沒讀過）；台詞來自我不可靠的記憶，錯漏難免。

劇透預警，預警，警。

我先回一下差評裡對女主形象的三大吐槽：艾莉塔天生傾向於暴力；艾莉塔有勇無謀；艾莉塔戀愛腦。

首先，艾莉塔真的是「天生傾向於暴力」嗎？好多人都覺得，艾莉塔就是孫悟空，暴脾氣上來，不分青紅皂白就是一頓亂打——「能動拳頭為什麼要講道理？」我們仔細想想，這樣的印象是怎麼產生的呢？最直接的原因顯然是她的醫生養父說的那句：「你是個狂戰士，天然會被爭鬥吸引。」養父作為本片中的知識權威形象（自己來自「天上界」撒冷，了解維克多騙局的內幕，還會維修改造人），又是真心愛護艾莉塔的慈父，說她是暴力狂，那還能有錯？

不好意思 ，養父在這裡真的錯了。最吸引艾莉塔的不是爭鬥，而是生命和美。她運用暴力，是為了保護生命，保護在強權面前脆弱的美好，是為了平凡百姓不用提起刀劍也能安然生活。雖然被稱為火聯的狂戰士，她其實有一顆屬於俠客的心。

先讓我們回到影片開頭。艾莉塔第一次露出戰鬥姿態，是為了從機械百夫長的無情鐵輪下營救一隻流浪狗，這是典型的救護弱小，是她熱愛生命的體現。在此之前，她自己都傻乎乎地站在街當中，（復活後）第二次差點被不避讓行人的車輛碾過，被雨果突然抱走之後也沒露出戰鬥形態，都說明她對於自身安危並不警惕，受驚之後也並不會產生戰意，不是天生嗜血好鬥的「狂戰士」。和養父說的「你天然會被爭鬥吸引」不同，她的戰意都是有感而發，每一架打得都十分有道理——初戰殺掉兩個改造人、重傷格魯伊什卡是因為了保護養父，在地下城死鬥格魯伊什卡是為了除掉這個殺人（和殺狗）兇手，球賽上殺死對手是在知道這些人的陰謀後出於自衛，破百夫長、格魯伊什卡並刺殺維克多是為雨果（事實上還有綺蓮，只不過她當時不知道）報仇，也同時動搖諾瓦對鐵城的統治。怎麼不對了？哪裡不對了？她刀下沒有無辜之鬼，眼前沒有無謂之敵。如果她真是熱愛暴力，又怎麼會每次都在解決問題之後立刻停手呢？連陷害和重傷了雨果的紮潘她都沒殺，而是毀容奪刀，任其逃生，可見她心裡有著確切的正義感，明確地知道誰該死、誰不該死，正所謂「苟能制強暴，豈在多殺傷」，自控力驚人。她除了復仇之外，唯一一次主動挑起的爭鬥是酒吧群架，我在第二點裡會詳細分析，這裡先跳過。艾莉塔的確對爭鬥很敏感，但我們不要忘記，黑幫和警察都會對爭鬥敏感，所不同的是誰的敏感是為了挑起爭端，誰是為了結束爭端。我覺得，艾莉塔是來結束爭端的那一種。

甚至，養父自己後來都改口說，「（狂戰士的身體）它只是你的身體，本身沒有正邪之分——正邪是由你決定的。「我認為，這代表養父改變了想法，不再認為艾莉塔是個暴力狂。那麼，養父當初為何說她是天然被爭鬥吸引？這裡影片留白，留給我們自己解讀。你可以理解為，養父了解火聯的狂戰士當年的行為，認為她安裝上火聯身體之後也很難免俗，所以先開口勸說，打個預防針；也可以理解為，養父對自己已經逝去的女兒留戀不已，既然已經為艾莉塔安裝上女兒當年的身體，就不想拆下來，所以找個藉口推諉——可能養父自己都沒分清吧。

第二，艾莉塔真的是有勇無謀嗎？我承認，她不是運籌帷幄、決勝於千里之外的大智者，但她的心直口快（手快？）和不愛解釋讓我們很容易低估她的智謀。我來舉個例子：為什麼雨果死後，艾莉塔知道要殺維克多報仇？為什麼艾莉塔知道殺進管理賞金獵人的工廠就能找到維克多？維克多作為優勢盡在掌握的幕後黑手，到底是怎麼暴露的？

注意艾莉塔在訣別雨果時，當著養父和護士大娘說了這樣一句話：「有一件事我必須做。我會回來找你。」這說明她已經和養父商量好了上門殺維克多的事，而一向反對她打打殺殺的養父此時也並不反對。她還對養父說：「這全是我的錯。」這句台詞很關鍵，說明她已經知道雨果被害的深層原因——並不只是因為紮潘想通過害死雨果來報復她，幕後另有黑手。如果只是理解為「我不該在酒吧招惹紮潘打架，不然紮潘就不會來害你」，那麼艾莉塔下一個鏡頭應該是去殺紮潘。但她全然沒有理扎潘，說明她和紮潘的債已經在一刀裡結清，也說明「我的錯」不是指酒吧打架。那又會是什麼呢？是怎樣引她走上了刺殺維克多的路？我們來還原一下艾莉塔可能的思維過程。

養父當時上報了格魯伊什卡濫殺無辜的情況，但格魯伊什卡沒有在工廠的賞金名單上，此乃線索一。

養父看出，球賽上想要殺死艾莉塔的所謂「工廠隊」，其實是賞金獵人和被懸賞逃犯的組合，此乃線索二。

雨果說過自己認識維克多，曾經和維克多喝酒長談，未來還想通過給他錢上撒冷；又說過自己會搶劫改造人的身體部件賣錢，此乃線索三。

養父當年救過一個被搶走身體部件的病人，那人曾氣憤地說：「我被搶劫身體部件的時候，百夫長就在旁邊看著，但完全不管我！」此乃線索四。

艾莉塔見到曾經屬於球賽明星的飛鏈爪（我不喜歡翻譯的名字，自己瞎起的）出現在失去一臂的格魯伊什卡身上了，此乃線索五。

雨果說過自己被扎潘盯上的時候是要去退出搶劫改造人身體部件的生意，此乃線索六。

艾莉塔看見雨果以殺人罪名上了懸賞名單，而雨果堅稱自己沒有殺人，此乃線索七。

結合線索一、二，可以知道維克多不僅控制球賽，還同時控制工廠和地下惡魔，並用工廠進行不義的統治。結合線索三、四、五，可以知道雨果和維克多相識的方式就是罪惡的部件搶劫和交易，工廠為此提供保護傘。因此，雨果如果要金盆洗手，維克多是不會放任他洗白的，早晚會想辦法將他滅口，來掩蓋自己做下的球賽、工廠雙重不義（加上養父說出的上撒冷騙局，其實是三重不義，不過雨果不知道第三重）。雨果與改造人艾莉塔熱戀，在鐵城早已不是秘密，那麼他金盆洗手的想法，在世事洞明的維克多眼裡，是不是很明顯呢？為了證明這一點，我們插入一個艾莉塔看不到的上帝視角吧：雨果和搶劫團夥正式決裂是在球賽當晚，但他的搶劫小夥伴氣憤地說「你退出就退出吧，反正最近有一半的案子你也不來！」所以維克多根本不需要紮潘告訴他「雨果要退出」，他每次交易的時候看看雨果在不在場就知道了。回到艾莉塔視角。結合線索六、七，可以知道扎潘的陷害是導火索，給了維克多一個順水推舟光明正大地殺死雨果的天賜良機；但哪怕沒有這個機會，他一樣是要雨果死的。

你問我怎麼能100%確定是維克多而不是紮潘要雨果死？很簡單，因為上帝視角告訴我們，綺蓮在教堂裡接到了維克多的電話，問她有沒有見到他們。維克多如果只是要艾莉塔死，就不會問「他們」，只會問「她」。因為艾莉塔衝出比賽事出突然，除了設局把他們分開的人之外，沒人知道她的目的是和雨果會合——因為沒人能想到，這是一場蓄謀已久的雙殺。

結論就是，為了正義，為了愛情，艾莉塔要殺掉維克多——而維克多作為工廠的實際控制人，只要砸掉工廠就可以找到。而艾莉塔說的「都是我的錯」，指的應當是她身為改造人卻與雨果相戀，致使雨果想要退出搶劫團夥，才招來了殺身之禍這件事。（此時聯想到兩人初次接吻前她問雨果「你會介意我不是完全的人類嗎？」以及球賽前她問養父「人類真的能愛上改造人嗎？」的場景，不禁讓我心碎地覺得，雨果說得對啊，艾莉塔這丫頭，真是我見過的最能稱之為人類的人了。）

回到艾莉塔智商這件事。需要注意的是，線索三、五、六、七都是艾莉塔自己知道，而養父不知道的。從七個零散的線索中，拼湊出恐怖真相，這件事就算不是艾莉塔一人所為，而是和養父合力，她也是主要謀劃者。我們不能因為影片暗場處理了這段戲，就低估她智商，說她是有勇無謀。

這裡也分析一下讓艾莉塔的智商備受詬病的酒吧群架事件。我認為，酒吧群架事件的誘因是艾莉塔的雙重心理困境——第一，她找到了狂戰士身體但是養父不給她換，讓她無法推進最關鍵的「認識我自己」這個任務，還被養父貼上「你天然被爭鬥吸引」的標籤，內心沮喪，叛逆地做出了「你不是說我暴力麼，我就暴力給你看看」的事；第二，她對一個人迎戰即將追殺而來的格魯伊什卡沒有必勝把握，想要改變孤立無援的境地，也想要試探一下從賞金獵人堆裡能不能挑出一兩個既有人性又有手段的盟友。開群嘲、挑動大家打群架不是什麼好辦法，但是艾莉塔確實在短時間內試出了全體賞金獵人的分量，而且也有效地排遣了自己的沮喪情緒。這個時期的艾莉塔，流露出許多青春期少女的心理特質：希望自己的意見像大人一樣被親人重視，但又不善於用語言來爭取支持，所以才會氣得一拳捶彎手術桌；希望得到親人的認可，所以才會在養父趕到後（幾乎）立刻停手。艾莉塔不是個完美少女（她自己也說過，不想也無法成為養父的完美女兒），但我願意理解並且接受這樣的不完美，因為她還在成長，還在尋找自我，脾氣急一點真的只是小毛病。

第三，艾莉塔真的是戀愛腦、不辨是非嗎？非也非也，她哪怕在愛情面前也要明辨是非，這個從她一定要問清楚雨果是否殺了人可以看出，而在愛人重傷的悲慟中，能夠保持理智，不遷怒於紮潘、專注刺殺維克多也是又一佐證。

至於雨果是不是值得她愛，以及她主動暴露自己的心臟價值千金並將其奉獻給雨果是否是正確的做法，我覺得涉及主觀價值判斷，各人觀感肯定不同。我個人認為，雨果值得她愛，因為知錯就改、善莫大焉；不惜獻上心臟去愛雨果的決定我也支持，因為全或無，我也是這樣愛的。我不要求別人也像我這樣理解愛情，但我希望大家能知道，世界上有一些人是會選擇這樣獻上自己的一切去愛的，而且希望大家尊重這樣的選擇。不是不知道會受傷、會吃虧，而是哪怕會受傷、會吃虧也選擇這樣去愛，因為有這樣的勇氣。這也是我超愛艾莉塔的一點。

另外，我要為形象不佳的雨果說一句公道話：他勸女主參加球賽，並不知道球賽是個陷阱。總有人認為雨果不拿艾莉塔的心臟，是因為雨果已經答應維克多騙她去球賽，換取上撒冷的機會，所以不需要賣心臟換錢了。理由是維克多與綺蓮的對話裡是這麼說的。問題是，維克多是會騙人的啊。他和綺蓮的關係此時很微妙，是情人、合作夥伴，卻也互相提防和欺騙。從雨果一覺醒來毫無心機地告訴艾莉塔「昨天晚上我見了維克多，還喝了酒」就可以知道，雨果不認為維克多對艾莉塔有任何不良圖謀。不然何必要提？對比一下他去搶劫身體部件之前嘴嚴得什麼似的，只說「有點事」（插一句，除了天真的艾莉塔，誰都能看出來這有問題。雨果撒謊能力真一般），這裡他輕鬆愉快地說出維克多的名字，還談論到自己沒攢夠上撒冷的錢，一看就是心中無事一身輕。那麼那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麼？最可能的就是，雨果被灌醉之後說出他覺得艾莉塔有打球天賦，維克多建議他訓練她打球，用贏球獎金誘惑他。這符合維克多「順水推舟」的行事風格，也符合他貪婪的性格：空頭支票不開都能耍得雨果團團轉，為何要開？「我承諾他上撒冷」不過是騙綺蓮的話而已。

至於為何要騙綺蓮，我傾向於認為他是想要撕碎綺蓮對世界真善美的最後一點信任，以圖徹底控制綺蓮。影片裡綺蓮在前夫和男友之間的掙扎是一條很有趣的暗線：他們象徵著安貧樂道和窮奢極欲這兩個極端；她在兩個男人之間游移不定的同時，也在善惡之間徘徊逡巡。在最後，我欣喜地看到她選擇了善——輸不起的維克多雖然能夠將她滅口（但大腦還在，我期待下一部她被做成改造人），但確實還是輸了。

回答了靈魂三問，我再說一下艾莉塔這個形象為什麼我很喜歡。她是我這兩年在大銀幕上看到的最佳俠客形象。翻了一些報道，沒看到有人用俠客一詞來形容她，但她符合我心目中的俠客形象。只要想一想，她蘸著格魯伊什卡剛殺死的小狗的血，在臉頰上畫出兩道代表火聯狂戰士的血痕，然後說出的台詞：I do not stand by in the presence of evil. 想一想這句台詞和「路不平有人鏟，事不平有人管」的意思是多麼相似，就知道為什麼這個日漫創造、好萊塢改編的形象，其實具有俠客的精神內核了。囿於現實，我無法剷除這世間的奸惡之徒，這讓我在看到艾莉塔義無反顧地踏入此道之時，不禁對她的俠客形象心嚮往之。俠客可以是天真的，可以是急躁的，但是她不可以不勇敢堅毅。戰鬥到最後一根手指的艾莉塔，心知無幸也要說出「Fuck your mercy」的艾莉塔，單槍匹馬也要挑戰撒冷上全知全能的諾瓦的艾莉塔……她承載的是我們每一個人永不投降的俠客理想。

驚聞因為票房不佳，本片製作組可能會將原計劃的三部曲縮為兩部，我深感痛心。如果還沒去影院看的朋友們，我強烈推薦大家去看。如果需要，我會將我不起眼的文章翻譯成英文貼到 Reddit 或者別的什麼地方去。我只希望有更多的人記得，這個俠客，她來過。

P.S. 說兩個我認為解釋不唯一的細節：

第一，給身在教堂的綺蓮打電話的維克多沒出現眼睛，所以無法看到是諾瓦控制維克多，還是維克多自己。因此，我們無法確認雙殺陰謀的設局人是維克多還是諾瓦，因為維克多顯然想要兩人死，而諾瓦和綺蓮也有一個送艾莉塔心臟之約，所以他不信任維克多、直接給綺蓮打電話也說得通。但首先女主暴起刺殺維克多之前，沒辦法分清楚傀儡和傀儡師；第二就像女主說的，殺個傀儡也是殺，這個分別還重要麼？

第二，維克多跟紮潘的關係如何，電影中沒有明說。我傾向於認為紮潘匯報給工廠，維克多操縱工廠發號施令，紮潘不知道工廠的幕後大佬是維克多。但他們也可能有更深的聯繫。既然紮潘還沒死，下一部說不定會講深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