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艾莉塔:戰鬥天使》影評:《艾莉塔:戰鬥天使》:尖端工業與語境局限
艾莉塔:戰鬥天使影評《戰鬥天使:艾莉塔》是詹姆斯·卡梅隆潛心十年之作,改編自木城雪戶創作於90年代初期的漫畫《銃夢》。卡梅隆一直是電影行業的技術革新者,在電影製作上,卡梅隆一直堅持創造技術,而非僅僅是使用技術。從《異形2》到《終結者》,從《泰坦尼克號》到《阿凡達》,卡梅隆一直致力於開創電影行業技術之先,無論是大規模使用特效還是動作捕捉,卡梅隆一直都在向所有人示範「原來電影還可以這麼拍」。《戰鬥天使》的技術創新之處在於採用了以動作捕捉創作的極度仿真CG角色與真人共同拍攝的先河。如果單純說動作捕捉的CG角色+真人,其實並不是新鮮事。但是《戰鬥天使》之所以可以被視為當今電影工業的技術開拓者,就是因為這部影片只做了大量極度仿真的CG角色與真人深入互動互動甚至「亂鬥」場景,這是之前採用CG+真人的影片難以企及的技術高度。
以現在電影工業的發展程度,做出CG角色已經不是難事。但是最難之處,在於展現CG角色的細節,例如眼球的光影、毛髮的動態以及大量調動肌肉運動的動作狀態。以往的CG角色,大多是只能建立人體外表的模型,給到中景、遠景、全景是沒有問題的,但是一到近景和特寫就容易露出「馬腳」,在人體細節和肌肉活動上不夠逼真。但是《戰鬥天使》的CG角色艾莉塔,之所以完全不懼近景與特寫,正是因為特效公司給骨骼、肌肉、皮膚、毛髮和衣服(包括角色被改造的身體)分別建模而後合成,從骨骼運動就開始模仿真人運動模式,使得CG角色艾莉塔高度仿真,克服了以往CG角色的「恐怖谷」效應,幾乎達到亂真的效果。為了使CG角色完全融入真人拍攝的場景,在拍攝過程中需要至少拍攝兩條素材:一條是動作捕捉演員與真人演員共同表演的素材,以充分呈現未來CG角色與真人演員的互動感;另一條是不含動作捕捉演員的純真人演員表演素材,以方便後期添加CG角色。《戰鬥天使》中,CG角色參與了所有動作場面,而這些動作場面的調度都極為複雜,可想而知在影片拍攝和後期製作的過程當中工作量有多大。
在《戰鬥天使》的多場動作戲當中,最值得關注的就是Kansas酒館艾莉塔與賞金獵人亂鬥的那一場動作戲。在這一場戲裡,包括完全真人出演的演員(伊德醫生與雨果等人)、「改造人」演員(包括紮潘在內的數名賞金獵人)以及CG角色艾莉塔。最終呈現在大銀幕上時,這一場戲景別豐富,剪輯節奏也流暢迅速,可想而知不僅在前期拍攝時攝取了大量素材,後期的特效和CG製作工作量也難以想象。和可以靠純CG製作的艾莉塔與改造人的初次戰鬥以及後期的幾次機動鐵球賽相比,混雜真人演員、特效演員與CG角色的這一場戲,可謂是目前電影工業最高水平的一次全面展現。
另外,在製作CG角色艾莉塔的時候,影片勇敢地「踩」了目前CG製作中最大的難點之一:毛髮。如今的特效技術,製作飄逸的毛髮已經不是難事,三年前的《瘋狂動物城》就已經能做到把動物毛茸茸的皮毛做得以假亂真。然而《戰鬥天使》將CG毛髮的製作更上了一層台階——挑戰了毛料織物和潮濕狀態下的頭髮。CG人物艾莉塔在被重塑以後,第一套衣服就是毛衣。毛衣之所以難做,是因為其毛線料是由無數羊毛纖維組成的毛料編織而成,纖維縱橫交錯且在規則的構造下呈現不規則的排列,色澤和光感都非常複雜。如果回想從前電影CG的衣物設計,大部分是無明顯特徵的織物。而在《戰鬥天使》出現了高仿真毛衣的設計,並用兩場戲去展現了毛衣的動態形象,可以說是CG技術的突破之一。
另一個突破就是水中頭髮及潮濕狀態的頭髮。艾莉塔與雨果等人來到湖邊看到火聯的飛船,艾莉塔跳下水去從水中進入飛船,拿回狂戰士機甲。這裡有大段的艾莉塔在水中游泳的場景,出水後的艾莉塔頭髮潮濕。頭髮在水中呈現的狀態是很難表現的,尤其是艾莉塔的髮型是披散的中長髮,髮絲在水中的運動需要非常複雜的建模。而潮濕狀態的頭髮,既有結塊,又有散落的髮絲,還有水在頭髮上流動並滴落的狀態,一幀畫面需要建立無數圖層去表現潮濕狀態的頭髮。這段短短幾分鐘的戲,頭髮的潮濕狀態占了大半,並且做得相當逼真,這樣複雜且沒有現成模型可用的特效技術在之前的所有CG技術裡面都不曾有人涉及。或許只有始終走在電影工業技術尖端的卡梅隆才敢有如此大的魄力來挑戰這樣尖端的CG製作技術。
在《戰鬥天使》的創作當中,詹姆斯·卡梅隆既是製片人也是編劇,從影片中可以很明顯地看出,卡梅隆對於可以將特效和CG做到何種程度非常清楚,對於如何將這些最尖端的電影工業技術極致展現是有非常清晰的考慮的。大到整體的情節推進、人物演進,小到每一場戲的場景設置、人物安排,卡梅隆都有明確的設計目的,不放過任何一個可以用來展示工業技術之美的機會。這也讓影片最終呈現出了目前好萊塢電影工業極緻尖端的製作技術,讓人瞠目結舌。可以說,卡梅隆無愧於影迷對於其「卡神」的稱謂,是真正的世界電影工業的執牛耳者。《戰鬥天使》所展現出來的工業技術之美固然是一方面,從另一方面來說,作為改編自日本漫畫《銃夢》的改編電影,《戰鬥天使》有一些值得深入思考之處。
我在寫《瘋狂的外星人》時曾經寫過,改編電影有三種方法,一是只取形,二是只取神,三是形神兼取。三者無分高下,皆有所長。毫無疑問,《戰鬥天使》是取形的改編方法,借用《銃夢》第一部的內容,講述了一個典型美國式青春故事。影片主人公艾莉塔成長的核心動力,是與伊德醫生逐漸產生的家人情感。而除艾莉塔與醫生之外的幾組核心人物關係,包括伊德與前妻綺蓮、綺蓮與艾莉塔、艾莉塔與戀人雨果以及雨果與他的朋友們,情感核心也是親情或類似親情的一種情感紐帶。家人與親情(包括類似親情羈絆的愛情)是美式青春電影(或者更廣義來講,美式熱血電影)採用較多的核心概念,主人公總是會通過失去舊的親人(或戀人)、獲得新的親人(或戀人)和強化已有的親情(或類似親情的愛情)來取得行動推力,完成人物的成長或蛻變。這種美式的故事驅動內核,或許來源於美國由來已久的人本主義思想。得益於得天獨厚的地理位置與歷史條件,美國鮮少有來自於外部的整體危機與壓力,因而有足夠的空間與條件去追尋自我實現。舉一個不知道是否恰當的例子,同樣是創作二戰題材的電影,蘇聯的視角時常是呈現戰爭給普通人帶來的苦難,德國的視角時常是對集體非理性的反思,而美國的視角則普遍是個人人性的昇華,很多時候還帶著一些宗教意味。而美國的熱血電影,事實上也時常講的是個人的成長與帶有一些宗教色彩的救贖。《戰鬥天使》也是如此,正如我在寫《流浪地球》的影評時所寫到的,美國式的科幻電影總是會有基督教式的個人救贖與聖地情結,艾莉塔一人之力拯救(或感化)眾人,並將撒冷天空城視為帶有聖地色彩的所在,事實上是標準的美式情結。同時,有一個有意思且非常美式的細節就是,艾莉塔的機甲術融合了一些詠春、一些自由搏擊和一些空手道、跆拳道,而她使用大馬士革鋼刀的技法又帶有一些日式劍道與居合道的風格,這種「拿來主義」式的融會貫通,可以說也是非常美國了。
在這種文化語境的侷限下,《戰鬥天使》選擇將以艾莉塔為核心的人物關係呈現為近似家庭關係的網絡,並將鋼鐵鎮呈現出一種帶有童話色彩的城市、將撒冷天空城呈現為類似聖地的圖景,是非常自然而然的一種選擇。不過,這種呈現的方式,與《銃夢》的原著有一定的差距。這種差距,可以被視為《戰鬥天使》在改編過程當中,受到創作者所在語境的影響而發生的改變,這是一種不可避免的內核更換。這種更換,使得《戰鬥天使》更像是一部美國電影,完全可以剝離原著,成為一個獨立的電影故事。
如果我們回到原作《銃夢》的語境當中去,我們就會發現,電影對其所做的改編,幾乎是顛覆性的。《銃夢》創作於1993年左右的日本,是一部帶有極強的時代特徵與社會特徵的漫畫。其時,日本剛剛經歷過80年代的泡沫時期及1990年的泡沫破裂與金融崩盤,泡沫時期的繁榮與浮華瞬間破滅,整個社會經濟陷入持久停滯甚至倒退。九十年代被稱為日本「失去的十年」,而在這個時期當中,產生了包括《銃夢》在內的一大批後來被視為傑作的科幻動漫作品——《機動警察》《攻殼機動隊》《新世紀福音戰士》《星際牛仔》等等,這些作品都富含了基於時代背景的深刻哲學,對於宇宙、世界、社會、科技與人本身都有極為強烈的思考。
在《銃夢》的世界裡,撒冷天空城下方的廢鐵鎮(在電影中被稱作「鋼鐵鎮」)是天空城傾倒垃圾的地方,也是為天空城生產物資的處所。在此處,「人」的概念是混亂的,幾乎所有人都是改造人(Cyborg),「原裝」的肉身人(meat boy)幾乎不存在。而所謂改造人,與我們想象的狀態完全不同,人可以被改造為任何形狀,貨車,槍械甚至蠕蟲,只要安裝上人腦與脊柱,就能被稱為「人」。正因為人已經失去了原本的形狀和社會功能,所以在這個世界當中,所謂人的尊嚴是被消解的在廢鐵鎮,正如「廢鐵」之名,所有東西,包含「人」在內,都是能夠被「再利用」的垃圾。任何「原裝」的肉身人,都是廢鐵鎮諸多「科學家」眼中的獵物,一旦有人失去了反抗能力便會被瘋狂肢解並進行改造,由是被迫成為以勞動支付「改造」費用的奴隸。這種邏輯是如此無懈可擊而又無比諷刺——人類創造了科技文明,而又成為了被科技文明所奴役的「垃圾」。
這種社會構造,暗合了「失去的十年」的日本社會。在泡沫時代,普通人創造了大量的財富,並由極盡享樂而花光了未來幾十年的財富;在泡沫破滅後,大量人又因為這些虛無財富的消失而一夕破產。曾經是風光無限的「職場精英」,如今只落得妻離子散、無家可歸,回想當初穿金戴銀、錦衣玉食仿似一場幻夢。大量企業倒閉裁員,許多職員被棄如敝履,尊嚴盡失,自殺率逐階攀升,至今仍居高不下。也正是在這種社會環境下,所有人為了生存而承受著巨大的壓力,藝術家也被逼迫向更深層次去思考人本身存在的意義。這也是一種極為荒誕的場景,就好像庵野秀明在拍《新世紀福音戰士》時,原本是想拍一部不亞於《高達》的機甲格鬥動畫,因為資金不足而不得不走入意識流的哲學層面,卻意外創作出了「神作」。《銃夢》的創作過程雖沒有《EVA》這樣戲劇化,但也恰恰體現了那一個時代獨特的社會思潮。
《銃夢》的精神內核可貴之處在於,即便是在無尊嚴、被奴役的狀態之下,女主角加里(即影片中的艾莉塔)仍然綻放成了希望之花。這是一種根植於日本「絢爛毀滅」文化,而又將其昇華的一種極富特點的精神內核。這是一種值得深入研究的社會思潮,在昭和末、平成初有如曇花一現,在當時的一大批動漫作品中均有體現。日本曾有過一種「昭和精神」,如果不帶任何政治立場來看的話,這是一種尖銳的、木訥而剛毅的思潮,帶有強烈的集體主義和理想主義精神,甚至為了達成信仰中的目標不惜「玉碎」(令人憤慨的是,正是這種思潮,給20世紀前期的東亞,尤其是中國帶來了深重的苦難)。而昭和的年號恰好結束於1989年這個特殊的年份——這正是日本泡沫破裂的前夜,也是冷戰格局徹底解體、世界局勢風雲突變的一年。1990年開始,日本進入平成時代(到今年結束,恰好是30年整),平成的前十年雖然是「失去的十年」,但是此時的政治、經濟和文化的中堅力量都是生長於昭和年代的人,儘管被泡沫破滅的壓力所奴役,卻仍保有一定程度的昭和式的理想主義。因而,《銃夢》當中在極度缺失尊嚴、極度奴役壓迫的環境中綻開的希望之花加里,可以一定程度上被視作是日本當時這種獨特思潮的高度凝練的一種象徵。
之所以說昭和末平成初的這種思潮是獨特的,是因為隨著時代的變化與當時中堅力量的老去,這種思潮很快隱匿於歷史發展的潮流當中,逐漸消失褪去。我們現在所熟知的「平成豚」的概念,大約是產生於2000年代中期,這個時代的年輕人正是出生於泡沫時代、成長於「失去的十年」的這一批人。他們的童年親歷了從極盡浮華到社會崩塌的全過程,而在他們逐漸步入社會的時期,日本的經濟增長緩慢、社會結構硬化,所謂「理想」與「奮鬥」已經成為了令人恥笑的特質。因而到了如今這個時代,在這些年輕人在成為了社會中堅力量之後,逐漸建構起了一種失去理想、幾近絕望的社會思潮,因而如今有相當一批動漫作品是以無法擺脫的絕望與永無止盡的壓迫為精神內核而創作的。這種有些「喪」的思潮逐漸成為了日本相當程度的主流文化。不知道在更換年號之後,這種思潮是否會有所改變。正是因為社會思潮已經徹底轉變,因此,即便是將《銃夢》拿給現如今的日本導演進行改編,恐怕也已不能再拍出曾經的那種精神內核;即便完全按照90年代的語境來進行劇本創作,在如今也不太可能引起廣泛的共鳴。這種囿於時代的語境局限,甚至比《戰鬥天使》在改編時所遇到的跨文化語境局限更大。
不過,這種語境的侷限只是一種外部條件。如果我們將《戰鬥天使》視為獨立的一部影片,這種局限實際上倒是沒有什麼太大的問題。不過,從卡梅隆所撰寫的劇本也可以看出,作為一名歲數比較大的電影人,卡梅隆的戲劇審美帶有一定的時代特徵。從現在的觀影習慣來看,《戰鬥天使》的情節展開比較慢,尤其是開場節奏較緩,帶有一些上一個時代的商業片印記。如果是現在的年輕編劇來寫的話,或許開場不會選擇首先展現撒冷天空城與鋼鐵鎮的關係,而是會選擇一場節奏較快的機動鐵球賽,或是一場激烈的動作戲來直接進入情節的展開。
《戰鬥天使》所展現出來的電影工業技術令人震撼,作為一個電影人,我實在是對卡梅隆和羅德里格斯感到十分敬畏。作為一部好萊塢的商業大片,《戰鬥天使》是絕對值得買票去電影院一看的影片,請記得一定要買3D IMA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