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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燃燒女子的畫像》影評:我該如何回憶你

燃燒女子的畫像影評

影片的最後一個鏡頭,維瓦爾第最出名的作品,《四季》協奏曲中的第二協奏曲《夏》響起,在2分45秒蜂鳴般急促螺旋上升的曲調裡,鏡頭追隨瑪麗安的視線從遠處慢慢推進(相同的鏡頭運用出現在篝火晚會埃洛伊茲裙子著火暈倒後到海邊岩壁洞穴等待親吻畫面的瞬移切換),我們看到多年後埃洛伊茲的臉上已生出了皺紋,伴隨胸前巨大的起伏與哽咽,笑了又哭哭了又笑。觀影的我此時已是心緒難寧無法動彈。她是否知道劇院的另一邊瑪麗安也正注視著她呢?

隨後又去找了《四季》來聽,《四季》包括四首協奏曲,每首協奏曲均以不同的形式包含三個節拍,均是快-慢-快的排列,維瓦爾第為每首協奏曲附了一首十四行詩,片尾結束時所選的這段曲子來自《夏》的終樂章急板。終樂章裡,暴風雨突至,弦樂的強烈顫音給聽者帶來極度的不安和震顫,終於,他擔心的事情發生了——《夏》所對應的十四行詩如下:

*不太快的快板*
奄奄一息的人們和動物躺在
熾熱無情的太陽底下,
松樹彷彿就要起火;
杜鵑高歌著,加入斑鳩和金翅雀的行列中。
微風輕拂,
但很快地大風捲起;
若有風雨欲來之勢,
牧羊人被突如其來的狂風驚嚇。
*柔板及弱拍-急板及強音*
擔心著他的羊群以及自己的命運,
他開始忙著做風雨前的準備,不安的心在灰暗的天色下、
蚊蠅的嗡嗡作響下顯得更加孤立無援。
*急板*
終於,他擔心的事發生了──
雷電交加的狂風暴雨及冰雹
阻撓了他回家的路。
(翻譯來自維瓦爾第《四季》中文維基)

音樂可真是難以講述呢。所以在瑪麗安呈現不同於修道院管風琴音樂的管弦樂的時候,只能坐到鋼琴前邊演奏邊解釋。她坐下來,沒有把遮住鋼琴的布掀上去,直接將手伸到布下面的琴鍵上敲擊,隨後埃洛伊茲走近鋼琴,是她將遮住鋼琴的布掀了上去,然後慢慢坐到旁邊看(打量)瑪麗安的演奏。

我暗自揣測這個細節極為重要,因為這段情節發生在第一次畫作進行中的時候,確切的說,是第一次作畫才剛剛開始的時候,因此瑪麗安不得不要求埃洛伊茲的母親將其支開,這樣子才能有充足的時間利用白天的光線完成畫作。這段演奏示範某種程度上同第一次作畫形成了互文,瑪麗安的演奏有些斷斷續續,她僅能憑著不完整的記憶摸索著彈奏,正如第一次作畫,因為隱藏身份的要求,她也只能憑借寥寥幾次或遠或近對滿身都是戒備的埃洛伊茲的觀察來完成作品。掀開布的動作暗示了二者的主客關係,大概也暗示了這段關係中二人後面的系列選擇。

埃洛伊茲大概在這個時候就已經想要親吻瑪麗安了吧。(在此之前,第二次的海邊散步,因為風大二人不得不帶上面巾,瑪麗安追隨著埃洛伊茲的腳步,走在前面的埃洛伊茲回了下頭,隨後又低頭淺笑,當然這抹微笑持續了最多兩秒鐘。)瑪麗安陷入慌亂的示範演奏中,並沒能注意到身邊人飄忽又略帶玩味的眼神以及脖頸處的細微動作,只是當她說出「您有機會會聽到後續的,米蘭是一座音樂之城」,埃洛伊茲顯然有點懊惱,她迅速從沉溺又疏離(疏離是因為她沉浸在對瑪麗安的想象之中)的狀態抽離出來回到了當時的情境,並表示「真讓我迫不及待呢……您只是在試圖安慰我」。

因此當結尾處,她終於一個人去聽《夏》,回憶起多年前自己尚未知曉愛之滋味時的第一次情動,想起在這一切都結束之時與愛人分別的最後一次呼喚和回頭,在內心又該獲得了怎樣的風暴與震顫呢。


整部電影只用了兩首配樂,一是這首《夏》,另外是出現在海邊篝火晚會二人穿過搖曳火光視時和用在片尾曲的La Jeune Fille en Feu(這首曲子在QQ音樂和Apple Music上可以聽到,實在是具有謎一般的乾淨、壓迫和力量),正因如此,整部影片的背景音幾乎都是自然環境音,極為安靜也極為突出——壁爐的木材燃燒劈啪聲,鞋子敲打地面的聲音,海浪的聲音,風聲,奔跑聲,呼吸聲……我在整個觀影過程中都不自覺地凝神靜氣,彷彿害怕自己的動作影響到了熒幕中的人。

在數次的遲疑閃避之後瑪麗安蹙眉持燈緩緩上樓,門前站定又轉身,最後還是無可抑制地走向埃洛伊茲,此後大概兩人不到一分鐘的對話,眼神的飄忽和唇與手的觸摸,低頭,訴說,親吻,令人暈眩。這大概是整部影片中我最喜歡的段落,是無法逃避之後的面對,無可挽回之後的抉擇。

那麼此前數次的克制和閃避在哪裡呢,白天埃洛伊茲獨自出遊,體驗到自由的滋味,歸來後卻對畫家說「In solitude, I felt the the liberty you spoke of. But I also felt your absence」,這是多麼動人的情話啊,誰又未曾體會過想要把一切美好的東西分享給不在身邊的那個人的激動呢。畫家也只是藏起沾滿顏料的手又轉過身;晚上母親說「She's very fond of you」「She talks about you」,一直還算鎮定的畫家第一次顯得有些慌亂和煩躁,對照後文決定性的轉換對視主客體片段,埃洛伊茲在此時甚至出現了不那麼明顯的挑釁眼神,對視大概持續了兩秒,畫家三度轉過身去,只是這次的轉身——

當您情難自已,便會眉梢輕挑,
當您局促不安,便會氣喘連連,
當您理屈詞窮,便會頷首扶額。

正如第二幅畫作落筆完成之後,她煩躁難安,一切都結束了。二人關於「勇敢」產生了一些爭論。說是爭論,倒不如說是對自己的怨惱,我第一次看到這個片段,因為過往記憶被無預期地觸動而無法繼續觀影。她怎麼會沒有顧忌呢?她又怎能親口提出要求呢?女僕打胎片段,她顯得輕車熟路,以致端坐一旁看書的埃洛伊茲問「您之前就經歷過」。過去發生在瑪麗安身上的事情不得而知,但當時女性畫家不被允許畫男性身體題材,在多年以後瑪麗安仍然借用父親的名字參展,她大概早已做出過掙扎,體會過種種艱難。


說回到結尾,也許絕大多數人都被畫像中埃洛伊茲手握書卷的「28」所打動,那是只有對方才能認出的信物,是曾經留存的唯一遺跡,在過去不知多少年後也都在賭一個微小的可能——也許對方有機會能夠看到;但沒有來由也無法說清緣由的,最打動我的畫面出現在瑪麗安的俄耳甫斯與歐律狄克畫作,告別的畫面在瑪麗安的筆下顯得如此溫和又如此坦然,它甚至看起來都沒有遺憾了,反而帶給我無可抑制的持續性的傷心。害怕愛不會消逝但又害怕它真的消逝。

而也許沒有意識到記憶的存在只是因為習慣了它的存在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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