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DAU:娜塔莎》影評:DAU,政治還是藝術,這種影像,我們真的需要嗎?
DAU:娜塔莎影評公眾號:阿茶與我
作者:阿茶
疫情期間,DAU官網(https://www.dau.movie/en)上線兩部影片,《DAU. DEGENERATION》和飽受爭議的《 DAU. NATASHA 》
在最早接觸DAU項目的簡介時,我還不知道這幾部電影的劇情是什麼,就已經對這種創作形式產生了反感。創作者反復強調「所有人在進入項目之前,都已知或可能發生的危險行為並同意,且能隨時喊停」,但是面對這種全憑想象的集權社會,參與者本身是否真的了解自己未來三年的生活,以及參考行為藝術家的「自我傷害性」,又能否真的在參與者喊停時停止,而假若真的喊停即停,這種項目本身宣傳的「真實性」又是否能存在呢?
我們在探討藝術本身的時候,絕不應該界定道德標準,但可以推斷創作動機,以及創作行為對人類所造成的影響。
柏林展映後,大片報道「電影史的奇蹟」「電影史的里程碑」,《Natasha》看到一半後,我又去網上搜索了這部電影的評價。有人稱西方普遍在討論其道德標準,也有人半場離席,但對於華語圈而言,大量聲音都是在稱讚他。
基於這一點,我在電影全部看完後我又在豆瓣看了看評價,確實有人給出了極高的評價,但其實也還是有不少人在討論道德標準問題,討論這種形式的存在是不是反人類的。
所以,無論是東方視角,還是西方視角,這個項目的評價都明顯極端分化。對於我個人而言,如果說前半部分僅是感受演員表演的真實邊界和窺私視角的話,那麼後半部分峰轉直上,直接帶來了難以言喻的刺激感。導演本人表示「想藉此諷刺集權社會」,回味影片結束後我後勁十足的震撼感,對我而言,她的目的確實已經達到了。
當導演本人的闡述已經將這個藝術項目的主要實踐成果推向「政治性」時,我們又應該如何理解他?
以下,簡單講述一下我基於這部電影(確實只是冰山一角)對這個項目的看法(內含《Natasha》劇透)。
他是載入電影史的里程碑嗎
的確,比起目前的沉浸式戲劇而言,DAU的形式將這種實驗性的真實玩到了極致。這確實是一次史無前例的藝術嘗試,只是他用電影(也只能用電影)的形式展現出來,這也確實是電影史上的第一人,但第一人,第一種形式,第一次嘗試,探索他人未曾探索過的藝術形態且解鎖一些我們曾未真正涉足的藝術領域就足以代表他是好的,或者他是具備藝術性的嗎?對此我持懷疑態度。而且他的里程意義在我看來,更多的建立在項目和工業本身。前蘇聯的實景模擬,數千名演員的真實生活與拍攝,如同模擬人生一樣的導演扮演上帝的前蘇聯模擬小鎮,被賦予遊戲NPC定義的演員。當這種全景模擬完完全全以巨大的工程和個人意願實現的時,這的確被賦予「史無前例」的意義,但在我看來,這意義更多的不在他的藝術性上,而是在他的行動力上。
作為電影本身,攝影師在場景內進行拍攝,進行剪輯,進行紀錄片式的記錄手法,最終呈現出的影像,除了演員的真實狀態,和這種虛幻生活與真實之間的解構之外,單作為一部電影而言,我並不認為他更加高超。電影形式有其固有的藝術性和創作形態,儘管與戲劇一樣,近年來在當代藝術領域中電影影像也的確在嘗試著種種跨行業性,但這種藝術形態始終是更傾向於一種社會性實驗,一種社會實踐藝術,而由此延申出來的電影——與其說是電影,不如說是成果影像展,這藝術性和成就始終建立在場景本身,這並非電影的成功,也不會成為未來電影發展的趨勢。
真實的創傷
看完全片後,那種身臨其境的創傷反應依舊令我回不過味來,那麼對於演員本身,這種創傷經歷究竟需要多久才能復原?
《阿黛爾的生活》女主演曾表示在電影拍攝結束後三年內她都沉浸在男性視角下被窺伺的女同性戀性愛環境下的不適感。那麼對於Natasha本人而言呢?電影前半段除了Natasha作為服務員的日常生活外,最重要的就是她與法國物理學家那場真槍實彈的性愛戲。
這與如同《阿黛爾》中真實的性愛情節是不同的。對於電影拍攝而言,演員在開始前能得到完整的劇本,對每一場戲都已知情,且演出中狀態不好隨時可以調整,但這也已經令演員有了不適的連鎖反應。而對於《Natasha》而言,他們得到的僅僅只是入場前簡單的「你或許會和別人發生性關係,且我們會把他記錄下來」,但當真實發生時,他不再有準備和排練,它甚至可能就發生在此時此刻的真實情感裡。
那場戲之後Natasha酒後沐浴時說:「我想回家」,彼時彼刻,她究竟是想回這個蘇聯世界內的家,還是項目外真實的家,我們不得而知。再往後她哭倒在櫃台裡,然後告訴自己「我是一個成年人」。
必須承認的是,除了那些過激鏡頭下直接帶給人的視覺和心理衝擊感之外,Natasha櫃台後的這組鏡頭戲劇張力足夠強,情緒也足夠真實飽滿,那是一種介於鏡頭下情緒放大的表演性與情緒絕對存在的真實性(其實這幾乎是每一場戲演員的狀態),但也正是因為這種真實性,才更讓我猶疑。
導演曾說她並不操縱演員,但她會引導演員。例如這場性愛戲就是她安排其他演員灌醉女演員促成的。
在這個上帝絕對存在的世界裡(寫到這兒我又想起女主角的另一句台詞「你們說沒有上帝,但上帝存在」),她的引導決定了演員的命運,為了「諷刺集權」而」建立集權」和成為集權,作為冰山一角的《Natasha》不難得出這個迄今為止拒絕所有記者參觀採訪的「小蘇聯」或許還存在著更多「真實慘痛」。
當然,也正是導演目的明確,所以電影中的表演反而被掩蓋,反而被刻意,被「政治目的」遮住光彩。如果說這場性愛戲只不過是在現如今的電影和藝術行業尺度普通但更加具有真實性的一場演出而已,那麼,接下來審訊的戲就著實跨入另外一個緯度(實際上,我覺得對於國人而言,擁有著真實存在的小黑屋喝茶問話的社會,這種情感會更強烈)。
儘管基於俄語台詞和英語字幕,我沒辦法完全明白這部戲在講什麼,但完全不影響她帶來的衝擊。起先,問話人友好且尊重的與她交談,交換名字,為她點煙,倒酒,端上吃的,然後帶她到旁邊審訊的密閉房間內。
這樣來回了兩三次。在正常的房間內,他們友好交流,但到了密閉房間內,審訊開始。「我們能成為朋友嗎?」「看著我的眼睛。」這種雖然充滿壓迫感但是接近於友好的對話後,緊接著的就是一巴掌。然後脫衣服,直接將衣服撕碎,並強迫Natasha喝酒,酒瓶空後,強迫她將酒瓶放到自己的陰道內。
其實我相信為了保證演員的可接受性,這場戲已經有所收斂了,但這種極壓下的逼迫依舊令我感同身受,因為這些全部都是真實發生的。這種真實發生,並不是電影拍攝中真實進行某些事,未使用借位或替身的手法,這種真實發生,代表著這就是Natasha的真實經歷,這是她的生活,是她不知道會否發生而最後發生的事情,她並不是真實知情的,她的抗拒,她的淚水,她的情緒和屈辱,我相信都是真實發生的,甚至在此時此刻,我已經不再去考慮鏡頭對情感的放大。
我當然相信,演員本身具有自我意識下的藝術創作是偉大的,也是對自我的突破(儘管選角主要在將死之人和妓女中挑選,面對大眾對這場戲的質疑,導演本人的回應也是「她本來就是妓女」)
但是自我意識同意下存在的精神及身體上的虐待就是合理合乎道德的嗎?
既然如此,食人癖和被食癖或許就可以在法律下友好的互生,畢竟是雙方自願的。而妓女行業也更傾向於全世界範圍內的完全合法化,畢竟大家都已經知情同意了。但問題在於,有時人類個體的「知情同意」並無法改變人類本身的社會道德制約,而也沒有人能通過理性的數據計算出「知情同意」的範圍到底在哪裡。
在我第一次發表對DAU和一些其他社會性影像的看法時,有朋友告訴我,「社會自然的給予了社會學家記錄的權利,如果它是利於整體社會發展時」但這種權利有否擴展到這種記錄形式中,這種記錄形式又能否稱得上社會學記錄呢?這對於讀書尚少的我我來說依舊是個問題。
比起我們可以看到的,DAU多的是隱藏於其下更真實的細節。或許,這才是真正的「冰山電影」。當然,如果基於導演其實對演員有所指導,他們也並非真實生活在前蘇聯小鎮,或者類似於將酒瓶放入陰道的情節是借位的話,那麼DAU本身的意義就成為了一個謊言,就沒什麼好談的了(個人而言,完全虛假的可能性應該近乎於0)
極權社會下的個人反思
我相信,有很大一部分人即使在了解全部後依舊是冷漠的,或者說,比起虛無縹緲的道德觀念來說,能直接呈現在面前的藝術創作作品才是我們能看得到,摸得著的東西。因此,行為本身尚無法激起道德探討,就更別說之後的社會性反思——導演樂於看到的結果了。
我必須承認的是,對於導演本人的創作意圖而言,現在的社會輿論幾乎已經將它完全達成了。我相信大部分人看完影片之後和我有一樣的感覺。當這種遙遠的極權主義對我們的傷害從已知虛假的電影,到耳聽口傳直至成為梗的「查水表喝茶」,變成完完全全呈現在我們面前的真實事件(尤其是他還夾雜著人類的文明和禮貌),他好像就那麼真實且契合人類社會的存在著,甚至直至現在,他還在我們能看到或看不到的角落內重演。這種虛擬扮演真實性下的劇情體驗已經達到這種效果,那些跳出模擬城市,真實的發生在我們共同生活的社會內的事,又會比影片內出現的恐怖多少?當這種行為和影像出現在我們眼前,除了感受和體會藝術,我們能否真正的反思和考量那些或近或遠存在著的案例?
聽起來似乎極具意義,但我依舊不贊成導演的創作手法。為了諷刺集權而建立集權,甚至自己成為想要諷刺的集權社會中的上帝,這種看似「正義」的走勢,誰也無法保證他其實是如同「屠龍者終成惡龍」的螺旋迴響。
我相信每位參與者真實知情,也願意在目前的環境內相信沒有人有過抗拒卻被拒絕,也沒有人跳出模擬人生後依舊存在著真實的被施壓,被強迫,被傷害。但這只是個人與個人之間的對話,他不能使這個項目逃過道德批判。
我並不贊同稱其為「極端藝術家如同神秘邪教一樣的自我意淫產物」,但也不贊同他真的具有「電影史的里程碑,藝術節史無前例的作品」這種「光明偉岸」的意義。當然,作品不能被道德批判,藝術家本人的道德問題也不應該上升到作品,在這些所有我們應當將道德理念和作品本身分開探討的事件中,唯一可以直觀的探討道德問題的就是創作方式。人類社會文明在發展,人類所能接受的圓也越來越大,我們當然得承認的是,我們會接觸越來越多的藝術形態,對藝術創造越來越多開放,能嘗試的事物也越來越多,但群體對於個人,如同「個人英雄主義」的「犧牲」(正如同有人對女演員的評價一樣,她為這部電影奉獻了偉大的犧牲),在未來的生活中,即使他們越來越多的存在與合理的存在,我們也不能停止反對的聲音,反對的聲音是一種監督,也是把握平衡。
關於藝術創作的形式邊界,其實DAU也正在尋找,因為,基於《Natasha》這一部影片中所呈現的內容,與我理解的內容,縱然我在看完時內心不適,我也能感覺到,它其實是收著的,它並沒有完全真實的發展到底。
個人情感上而言,這其實是有些惋惜的,因為目前她所呈現出來的影像已經有極大突破,將它一鍵推到頂到底是什麼效果,糾於內心的私慾中,我相信有很多人都想要了解。
但是另一方面,我又非常反對這種探討底線的方式。尋找表演狀態的真實性,偷懶的方式有太多,我們總能找到人自願貢獻出自己的生命和身體,來扮演一場囚禁遊戲。但那真的具有虛假和真實邊界的藝術性嗎?就算具有,我們得到它,又能有什麼意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