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DAU:娜塔莎》影評:假想的蘇聯,真實的片場割裂的觀影體驗
DAU:娜塔莎影評
《DAU:娜塔莎》的觀眾在看這部電影之前,幾乎都已經讀過關於DAU項目的文章、知道 Khrzhanovsky 所打造的這一蘇維埃主題公園了。我也不例外,因此觀看這部電影的前後體驗無可避免地被隔斷成了三個部分。
第一部分是從影片開始至 Natasha 被克格勃帶走之前。這一部分中,由於觀眾已知曉眼前所見不僅是演員的即興演出,更是演員們在主題公園中的真實生活,因而假定性對觀眾的影響徹底失效了。儘管片場在還原蘇聯,演員也沉浸在一個叫「蘇聯」的故事世界中,但觀眾卻無法進入那個故事世界。在觀影時,我總是關注演員作為真實的人的表現,而不能使注意力稍微往「蘇聯」上面偏移。影片的這一個半小時裡,演員社交、工作、進行一切日常生活,然而剝離開演員被預設的身份和他們所處的空間,這群演員們的行為並不具有多少時代特徵,這更讓人覺得他們只是被拋諸 DAU 片場的普通人,而不是故事世界中的故事角色。
這種介於故事世界與真實世界的割裂感使我在觀影過程中時常跳戲,這樣的時候有很多。譬如懷疑片場的科學家們是否真的懂一點科學,他們的科學研討是即興胡扯還是劇本安排,還是確有其事;看起來像情場老手的 Luc,無法解開 Natasha 的內衣,是否這由於他不熟悉那個年代蘇聯的款式。最嚴重的是飾演 Natasha 的演員獨坐走廊哭泣的時候,我在想她為什麼哭泣,因為作為Natasha在故事世界中的遭遇?因為片場的工作本身所致?還是在哭泣她自己人生中某個和《DAU:娜塔莎》的故事世界或者DAU片場完全無關的事件?要知道這在一般的表演藝術中是不會出現的,演員可以因為任何事情哭,而觀眾則只會把她認作故事世界裡的角色,因為故事世界裡所發生的事情而哭。
另一方面,如果把這隻當作是一場大型試驗的記錄,從觀影體驗而言也不太能說得通。這多少仍是一場即興表演。攝影機的強烈存在,更是讓人脫離了偷窺,感到自己的眼睛就在演員身邊,逼迫著演員們——和在舞台前觀看即興演出的體驗相似。因此飾演另一位服務員的姑娘在鏡頭前醉酒,怪叫,歇斯底里時,我很難不去想,這是由於她作為演員必須繼續演出的職責,同時,也是在藝術場域內揮灑自我的一種發洩。說到底,DAU 的主題公園並不只是實驗場所,它也是藝術場域;主題公園裡生活的,並不只是應聘「被試」的普通人,也是演員。DAU 裡發生的一切多少是一種自發的、刻意為之的演出。當 Natasha 收拾酒後殘局,開始謾罵導演、詛咒項目時,電影呈現的內容與DAU所宣傳的東西已相去甚遠。而這裡不是蘇聯,不是一個仿蘇聯的微觀社會,只是片場,我們看到的不是「在蘇聯會發生什麼」,而是「在這個片場會發生什麼」。
第二部分是 Natasha 被克格勃帶走。此時一個強有力的蘇聯社會形象終於介入影片當中。飾演克格勃的男演員很快成為注意力焦點,他對審問太駕輕就熟了。他的出現使得假定性有所回歸,我更多地把他當作故事人物而不是演員了。這是一件神奇的事情。我想這是由於蘇聯對於我們這些沒有經歷過蘇聯生活的觀眾而言,是由文字、影音資料構建而來的一個想象的蘇聯。我對蘇聯的普通人生活不熟悉,所以在第一部分中只把屏幕裡的人當作演員;而我對於虛構作品中的克格勃形象很熟,所以當一個和我刻板印象中的克格勃如此相似的人出現時,我會不自覺地把他當作故事人物。因此,在整個第二部分中,觀影體驗是十分割裂的。我強烈地認為克格勃是個故事人物的同時,強烈地擔憂飾演Natasha的演員的遭遇,她會答應演下去嗎?還是會隨時叫停?一個人物更多地處於虛構世界,另一個更多地處於「真實世界」,而他們倆正在同一個屏幕中對話,構成了令人眩暈的觀影體驗。
這令人反思 DAU 項目的實質。Khrzhanovsky 打造的,多大程度上是一個可能性的蘇聯,又多大程度上是一個順應觀眾刻板印象的、為我們所熟知的蘇聯?
第三部分是 Natasha 在審問完畢後回到餐廳直至影片結束。此時的她,作為故事人物、作為演員、作為一個普通人都經受了性質相似的侮辱。當她以不容置疑的口氣命令另一個姑娘去拖地時,我割裂的觀影體驗終於彌合。也只有在這一個時刻,影片從觀眾的角度來說才是自洽的。
DAU 項目作為社會實驗的嚴謹性還不得而知,但它無疑是一場精彩的藝術實驗。如果說《方形》探討了藝術場域對普通人的影響,《DAU:娜塔莎》則更多讓人思考藝術場域與表演者的關係,在藝術場域中,表演者可以多大程度上抽離自我、投入表演,《DAU:娜塔莎》將其推進得很遠。
這也給我的觀影帶來巨大混亂,混亂的來源是我無法明確自己作為觀眾的位置,有時觀看的是故事世界,有時是真實世界,有時甚至是二者的拼合。這種割裂感在 Natasha 做愛、事後談論男女關係時稍微彌合,在克格勃逼供時達到極致,在影片最後一鏡才得到舒緩。
作為虛構作品或者即興演出的《DAU:娜塔莎》都並不突出,它更像是 DAU 項目的一個概念介紹,為的是引出整個項目的真容,其意義仍然主要體現在它的文獻價值。「蘇聯面貌」「極權社會」「700小時錄像」是 DAU 的宣傳中的主要噱頭,而電影則似乎只是呈現這個項目的眾多途徑之一。更讓人關心的仍然是它背後的東西,既包括作為社會實驗的那一面,也包括整個片場的運行方式,是這些東西決定了 DAU 系列每一部電影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