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電影

電影《星際救援》影評:孤獨的殺戮 ——全能感防禦下的孤獨、無助與摧毀欲

星際救援影評
I am focused only on the essential to the exclusion of all else.
I will make only pragmatic decisions.
I will not allow myself to be distracted.
I will not allow my mind to linger on that which is unimportant.
I will not rely on anyone or anything.
I will not be vulnerable to mistakes.
——《Ad Astra》

當航天器用79天4小時8分的時間從火星到達海王星,羅伊完成了一次追父的旅程,在這趟旅程中是一個孩子與理想化父親的終極戰鬥,也是唯有自己才能完成的孤獨體驗。這是《星際救援》(《Ad Astra》)給部分觀影者帶來的感受——靜謐而孤獨。然而,我好奇的是,也有不少觀影者用一個字來表達這部電影對他們的觀感觸動——「悶」。縱然我一直相信每個人都帶著他自己的歷史進入影院、靠近電影中的人物,有些人在體驗底層「孤獨」的感覺,有些人則在「悶」中感受全能的防禦。這的確是一個很有趣的現象。

克萊茵將偏執-分裂心位所特有的焦慮稱為「迫害性焦慮」,在這個時期嬰兒偏執地認為母親的乳房是強大的,而其自我是弱小的,嬰兒無法離開乳房而自我滿足,因此他會嫉羨乳房的強大,同時對乳房實施諸如咬、吸乾乳汁等的攻擊,並擔心他對乳房的攻擊會遭其報復,這種迫害性焦慮如此強大,使得嬰兒陷入極度的恐懼之中。如果嬰兒這種混亂的、焦慮的、恐懼的感受能被母親的α功能所消化,能夠在母親所提供的容器-被涵容物的配對關係中得到恰當的處理並返還給嬰兒,嬰兒可能就會從偏執-分裂心位平穩地過渡到抑鬱心位,而此時迫害性的焦慮也轉變成抑鬱焦慮,嬰兒可以體會到那個給自己提供滿足的乳房也是曾經想要傷害自己的乳房,那個曾經在自己需要的時候會滿足和照顧自己的母親也是那個有時候沒有辦法處理自己混亂情感的母親,當美好與惡劣都集中在同一個母親身上時,嬰兒需要完成對理想化母親幻想破滅的哀悼,而這個過程讓嬰兒陷入深深的抑鬱焦慮。在《星際救援》中,羅伊尋父的太空旅程恰是一個理想化破滅的哀悼過程,那個作為太空項目史上讚譽最高的宇航員的父親,也恰是為了不斷尋找外太空智慧生命而拋妻棄子,並因為同伴意志不堅定而將其全部殺害的父親,這種抑鬱性的焦慮是一種孤獨、無助的瀰漫,也正是羅伊在工作中總是表現得完美無缺的全能感下防禦的深層哀慟。所以我想「悶」這個字也恰是全能感的凝結,也是自我無所不能下所投射出去的壞的「部分自我」,以防止弱小的自我被強烈的孤獨、無助、迫害性焦慮所吞噬和湮滅,也唯有這樣自我才能存活下來、生存下去,自體才能在浩如煙渺的人生長河中維持其統整性,而避免碎裂。

我會在有些來訪身上體驗到如此深的孤獨和無助,他們在咨詢室內抑或聲淚俱下、抑或怒火中燒地表達自己是多麼的孤立無援和不被人理解,有時我的反移情告訴我在那個時候我多麼想抱著他們,讓他們不再如此辛苦地孑身一人地走下去。然而,有時我的反移情又告訴我為什麼我感受不到他們表達出來的孤獨與無望,相反的是我感受到的卻是「我就是全宇宙最好的人」的那種孤高。我每每在回憶這些咨詢片段的時候,都覺得如此興味盎然,就像我恍然間打開了萬花筒,相同的元素卻隨著我不停地旋轉它而呈現出不同的景致,也彷彿同樣是碳元素,我忽而看到的是碳12,忽而又看到的是碳13,又或者是碳14。

極度弱小的自我會帶來羞恥感,這種羞恥感是對自我的懷疑與否定,是那種想要依賴別人卻又害怕受到傷害的孤獨與無助,也是那種想要毀滅一切比自我強大而自我又不得不依賴的客體的慾望。Rosenfeld在《僵局與詮釋》中闡述了這種「摧毀式自戀」(destructive narcissism),他寫道——我認為對於某些個案而言,摧毀式的「部分自我」被理想化,由於它們使病患覺得很全能,因此具有強烈的吸引力。當這種摧毀式的自戀是病患人格結構中的特色時,「原欲客體關係」(libidinal object relationship,亦即愛、照顧、相互依賴)及自我中任何渴望客體及依賴客體的需求,都會被貶抑、攻擊和摧毀,病患並以此為榮……由於自我(self)內存在著的「全能摧毀欲望」是曖昧難解的,被「摧毀式自戀」所操縱的病患,看起來好像與外在世界無關,且似乎不在乎任何事,事實上,他們藉由不斷攻擊任何可能滿足其原欲需求的人事物,來維持其狀態,自己卻常處在不穩定的狀況下。

羅伊自述「我這一輩子搞砸過很多次,我該聽話的時候卻總是在說話,我該溫柔的時候卻總是很嚴厲,我答應過要永遠坦誠,但我沒做。」在羅伊身上彷彿看到了這種「摧毀式的自戀」,連其愛人也評價他具有「摧毀性」並選擇離開他。他繼承了父親會贊同的太空事業,他讓自己的身體狀況無論在何種情境下總是處在異於常人般的優秀的狀態,他在和船長前往挪威生物科考飛船的救援中遭遇黑猩猩襲擊卻成功避險,並將船長的遺骸帶回自己的飛船,他在斯坦福中尉心驚膽攝無法使飛船恢復到降落角度時,手動使飛船安全降落到火星基地,他所有的完美都如此無可指摘,然而他卻總是在關係中「束手束腳,無法敞開心扉,沒法關心其他人」。他的憤怒不僅僅來自於被父親的拋棄,也來自於想要攻擊並摧毀依賴父親這樣一個既充滿誘惑性又極具拒絕性的客體的強烈欲望。正如Rosenfeld所說:具有摧毀式自戀的病患樂於傷害別人,當他感受到別人的關愛、理解及仁慈時,會覺得被侮辱,因而使盡全力持續強化其施虐的特質,他們視自己內在的任何關愛為脆弱。

所以,假設羅伊走進咨詢室,想必他也會竭盡所能地去摧毀和治療師的關係,就像在他的人格系統中種下了一顆定時炸彈,他帶著它以一種近乎完美的姿態「威脅」著周圍一切想要靠近他,或者他想要親近的人,而這種「威脅」是一種斷層式的攻擊,即他總是會在無瑕的全能感下實施暗波湧動的襲擊,就彷彿動物的保護色總是如此鮮豔華美一樣,迷惑了所有人。當我們小心翼翼地觸碰他如此絢爛奪目的軀殼時,可能會感受到如潮水般翻湧襲來的寒意,抑或是如雷擊般的震顫,那是莎翁筆下麥克白篡位後反被虐殺所獨有的孤獨,也是高爾基描繪的搏擊浪湧的海燕所裹挾的如黑色閃電般的摧毀力量。

羅伊說他不知道自己是希望找到父親,還是最終擺脫他。當他帶著父親離開利馬項目的艙體,而父親毅然選擇留在浩渺的外太空,我想羅伊在那時知道他無力摧毀一段客體關係,即使重建也顯得遙不可及。他唯有從父親的離開中去哀悼理想化客體的破滅,去經驗抑鬱焦慮中的哀傷,他才能活下來,從而去感受他人的愛,以及去愛他人,這同樣是一段艱難的旅程,如同從海王星返回地球需要經過27.14億英里一般。

I’m unsure of the future,
But I’m not concerned.
I will rely on those closest to me.
And I will share their burdens as they share mine.
I will live and love.
——《Ad Astra》
IT145.com E-mail:sddin#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