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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星際救援》影評:循此苦旅,以達天際

星際救援影評

上映三天,《星際救援》的票房僅有1758.1萬,遠不及同期上映的《勇敢者的遊戲2:再戰巔峰》(1.31億)和《南方車站的聚會》(1.03億),甚至還不如《吹哨人》(2116.2萬)。

這個結果,其實可以預見。

因為《星際救援》是那種會讓人有極大落差的電影。

落差在於,觀眾在預期中看的是《星際穿越》《地心引力》,是宇宙奇觀、人類冒險,但《星際救援》提供的卻是完全不同的體驗。

這種體驗,並不是一目了然的。它是一種更精神、更內化的存在,需要觀眾主動走進去,而不是等著被邀請。

而一旦你走進去了,你就會獲得前所未有的感受。

那種對於心靈的衝擊,比宇宙飛船的碰撞、隕石碎片的墜落,還要更猛烈。

它是什麼呢?

今天,我們就來聊聊這部電影,乃至於當下世界已經很難看到的這「類」電影,究竟魅力何在。

01

詹姆斯·格雷,一個陌生的名字。

中國觀眾應該很少有人知道他吧。

儘管他生於1969年,已年滿50歲;儘管他已拍過7部長片,還拿過威尼斯銀獅獎,並四次提名金棕櫚;但他的名字,就如同他的電影一樣,仍然鮮為人知。

暗暗替他不平。

倒不是因為個人的偏愛,而是因為在我心裡,他代表一類導演,他們在電影已全面向商業靠攏的今天,還願意憑一己執念,把它稍稍向藝術拉近一點。

這需要熱忱,更需要勇氣。

這類導演看似很多,其實很少。

諾蘭算嗎?

很像,但不是。

人們總愛形容諾蘭自如地游走於商業與藝術之間,彷彿在說一個「走鋼索的人」。

但其實諾蘭是很安全的。

他不過是在濃濃的商業片氛圍上,加上了一點點的藝術思考。他給觀眾提供的是一種意淫式的自足,彷彿他們也看懂了深刻、抵達了高妙,但其實不過是精緻的討好。

與他相比,詹姆斯·格雷要更大膽。

他不會給自己劃定一個安全區域,然後在大眾的仰視下踏上那根不存在的鎖鏈。相反,他真的走上了鋼索,至於有沒有人喝彩,還要看緣分。

很顯然,這種緣分,不容易碰見。

從豆瓣評分上,我們就能看到這點。

詹姆斯·格雷的六部前作,除了處女作《小奧德薩》評分略高,達到7.5分,其餘五部都只有6點幾分。

如果只看評分的話,他甚至可以被掛上「爛片導演」的頭銜。

為何如此?

主要原因有二。

其一,格雷的影片節奏緩慢。

也就是很多人常掛在嘴邊的:悶片。

其實我很反感這種說法,悶不悶,完全是主觀感受,而用一種「純主觀感受」來給一部作品扣帽子,是很不負責任的行為。

其次,格雷的慢節奏,自有其道理。

他不是故作深沉,也不是慢性子,而是為了給觀眾留下空間。

什麼空間?

漫遊的空間。

如果一味求快的話,這種空間就消失了。觀眾只能被帶著走,盲目地接受眼前的一切。

但如果慢下來,情況就不同了。這時觀眾得以變被動為主動,他們有了更多的機會審視熒幕上的「客觀世界」,並徜徉其中。

這就是格雷想要的效果。

也只有在這種慢節奏中,我們才能看到他鋪陳的大量細節

比如《迷失Z城》的結尾,主人公的妻子走下樓梯,離開,只見鏡子中她消失在一片「叢林」裡。儘管她一生不曾踏入叢林,但她的心始終和丈夫同在,從未離開過那片叢林。

比如《星際救援》裡,布拉德·皮特一覺醒來,景深處的妻子緩緩消失。預示著他已從美夢中醒來,必須要面對殘酷的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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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細節,唯有慢,才能看得清。

而看得越清,那個「虛構的世界」才可能一點點照進現實。

接下來說原因二。

它比第一個原因更關鍵。

表面看,格雷拍的都是「類型片」,但實際上,他始終都在跟觀眾的預期較勁。

就拿處女作《小奧德薩》來說,原本是部殺手電影,但在片中,你根本看不到殺手的

酷和殺人的爽,相反,你更多看到的是殺手作為一個人的無力,背後是「暴力」也無法與之抗衡的命運。

我們擁有夜晚》是黑幫題材,片中的主人公是個黑幫份子,而父親、弟弟都是警察。

影片一反《教父》建立的宿命套路,即一個男人為家族情仇加入黑幫,改為一個黑幫份子,為復仇而做起警察,他放棄掉原本的浪漫生活,轉而在另一側的刀尖上求存。

這種反轉,以一種巨大的荒謬感,訴說著關於宿命的故事。

兩個情人》是部愛情片,卻不見愛情的甜蜜,講的是一個「渣男」在兩個情人間徘徊,最終求上不得,取乎其下。

「退而求其次」也許是愛情的常態,更可能是愛情滑向婚姻的必經過程。

詹姆斯·格雷用這部電影,向所有愛情的信徒們發起了挑戰。

無需更多舉例,你一定已經看出來了,詹姆斯·格雷從來都和大眾趣味對著幹。

他在影像上是精緻的古典主義,但骨子裡,實際是個叛逆者。

他特別像班裡面那種蔫兒壞的好學生,看著特老實,腦子裡全是鬼主意。

與此同時,他的叛逆也並不是任性,而是一種「質疑」,他對所有主流價值都抱有天然的懷疑:愛情必然是純美的嗎?家庭是人唯一的歸宿嗎?未知的世界一定值得探索嗎?一場無果的追尋,注定是失敗的嗎?

有了這些疑問,才有了格雷的電影。

也只有抱持著相似的疑問,我們才能走進《星際救援》的世界。

02

《星際救援》是一部科幻片。

可詹姆斯·格雷來拍,就得打個問號。

它是部科幻片嗎?

你如果抱著科幻片的期待去看,一定會落空。

誠然,影片確實是科幻設定,不遠的未來,人類已經可以在太陽系自由穿梭,月球、火星都成了「殖民地」。

影片的主人公羅伊(由布拉德·皮特飾演)接到任務,要飛往火星基地與海王星的一艘飛船聯繫,解除一場能量波危機。而更令他驚訝的是,已經失蹤了20年的父親,很可能就在那艘飛船上。

於是羅伊啟程,一路上他經歷了太空海盜、神秘生物的襲擊,又接連遇險,終於抵達海王星,抵達了最後的真相。

這麼聽起來,是不是還挺刺激的。

可放到詹姆斯·格雷手裡,第一件事就是「去奇觀化」、「去戲劇化」,我以上通過語言構建的危機感,在格雷的影像裡,幾乎蕩然無存。

他無意消費宇宙的饋贈和緊張的情緒,他想做的是比「探索星際」更重要也更困難的事:探索人類的心靈。

正如他鍾愛的美國作家庫爾特·馮內古特在《泰坦的海妖》一書的開篇所寫:人類簡直是把自己扔進了太空,「像扔石頭一樣」,但最終,他們發現那裡一切只是空洞、滑稽、毫無意義的空虛,而真正的未知領域是人的靈魂。

是的,所有向外的探索,最終都將回歸內心。

從這個意義上講,《星際救援》更像一部公路片。

它講述的是這樣一段旅程:羅伊懷抱著巨大的不解和期待,從地球飛往月球、火星,一路到達海王星,他期望在與父親的重逢中,解答自己的終極疑問。

這個疑問,涵蓋兩個層面:一個更私人、更具體,一個更普世、更抽象。

先說私人的部分:父親為什麼要拋棄他?

33年前,羅伊16歲,父親加入「利馬計劃」,遠赴太陽系的邊緣尋找外星生命的存在,此後一去不返。

這給年幼的羅伊造成了嚴重的心理創傷,長大後,他變得孤僻、寡言,對親密關係不再有期待,乃至於自我封閉。

影片通過大量鏡頭,為我們呈現了這個情感障礙者的精神世界。

比如,淺焦攝影。突出人物,模糊環境,強化疏離感。

再比如,對宇航員頭盔的展示,貫穿始終。

這個頭盔,有兩層面罩,一層透明,一層是金屬反光材質。前者像是羅伊的偽裝,他看似與外界無障礙溝通,但實際有一道看不見的隔膜正橫在其中;後者更是決絕,它將外部環境完全反射回去,將羅伊徹底隔絕在自己的世界裡。

正如羅伊的自我描述:「我格外冷靜、專注,不會被身外之事侵擾。

這當然是一種冷漠。

但另一方面,對宇航員來說,「冷漠」反而成了一種難得的天賦。

它使得羅伊無論身處何種險境,都能泰然自若,處變不驚。

不過細想想,這又是何等諷刺。

恰恰是父愛的缺失,造就了羅伊的冷漠,最終這份冷漠又牽引著他追隨父親的腳步,成了一名天才宇航員。

唉,還真的是「遺傳厄運」。

然而這種命運,並不是羅伊想要的。

看著妻子因自己的冷漠而離開,他萬分痛苦,又無從挽回。他不想活成父親那樣「自私」,拋妻棄子,孤獨終老。

於是,帶著這種「俄狄浦斯」式的宿命意味,他踏上了尋找父親的旅程。

換句話講,與其說是「尋找」,不如說是「擺脫」:擺脫父親的陰影,重新尋回自己與現實世界的羈絆。

於是我們看羅伊的整段旅程,實際就是一個情感障礙者的自癒過程。

而診斷報告,就是一次次的心理評估。

其中,我們也能看到格雷對於「機器」的嘲諷:它憑藉著脈搏、心跳等數據來評估一個人的心理是否正常,卻無法真的讀懂真心和謊言。

影片中對羅伊的心理評估,共有五次。

前三次都發生在羅伊遭遇心理創傷之後,且創傷程度,由小變大。

第一次,僅僅是一個噩夢;

第二次,是沒有勇氣向妻子告別;

第三次,是經歷了同伴的死亡。

然而,這三次的心理評估,羅伊全都通過了。

那時的他,還能輕易將自己封閉起來,不受外在刺激的干擾。

可是,到了第四次,他已經無法再掩飾了。

因為此前他剛剛得知:失蹤了20年的父親,竟然真的還活著。

於是面對評估,他情難自抑,心跳加速,而機器也給了他否定的結果:評估不合格!

想想,這不是很弔詭的事情嗎?

當一個人極力掩飾內心的波瀾時,總能騙過機器,通過評估,而當一個人真情流露時,反而會被定義為「失常」。

那麼,究竟何為正常?

最終,在海王星的飛船上,羅伊如願見到了父親。他終於可以當面問出那句話:「當年,你為什麼拋棄了我?」

而父親的回答,傷透了所有人的心。

還記得格雷在前作《迷失Z城》裡,同樣刻畫了一對父子。

片中的父親為了尋找傳說中的黃金國,一次次拋下妻兒,前往亞馬遜叢林。影片的最後,兒子不但沒有埋怨父親,反而和他一起去冒險,最終兩人消失無蹤。

正如前文所述,格雷從來都有反主流價值的傾向。

在《迷失Z城》裡,他並沒有讓主人公回歸家庭,相反,他讓主人公的兒子也離開了家庭,踏上冒險之旅。

那是對於人類冒險精神的一次極大的肯定。

到了《星際救援》,同樣如此。羅伊的父親也沒有回歸家庭,相反,他還對羅伊說出了那段很殘忍的話:「回家?哪裡是家?我的家就在這裡。地球上沒有任何值得我留戀的東西,我也從未在乎過你和你的媽媽。」

相信看到這裡,所有人的心都為之一緊。

羅伊穿越茫茫宇宙,歷經33年的等待,不想等來的卻是父親的這樣一段「真心話」。

可是,這段自癒歷程的最關鍵時刻,也在於此。

它道出了一個核心問題:自癒,如何實現?

一個很殘忍的真相是:自癒,最終只能通過自我釋然來消解。解鈴還須繫鈴人,在很多時候只是一種奢望。

也正是在這一「領悟」之上,羅伊對父親說出了那句:「嗯,我知道,但我依然愛你。」

那一刻,父親的臉上前所未有地露出了一絲愧疚,而羅伊卻無比坦然,因為他很清楚,儘管自己最終沒有找回父親,但卻找回了久違的愛的能力。

於是,在最後一次心理評估時,他終於可以坦誠說出:「我會依賴那些與我親密的人,正如他們也同樣依賴我。我會好好生活,好好去愛。」

這一次,他終於摘下了頭盔,赤裸裸地與世界相擁。

03

下面說說那個更普世也更抽象的問題。

是什麼?

是羅伊決定獨自回到地球時,自問的那句話:Why go on?Why keep trying?

「為什麼還要繼續?為什麼還要不斷嘗試?」

何出此問?

這就要看清整部電影的終極命題,到底是什麼。

還是先說羅伊的父親。

他當初加入「利馬計劃」,是為了尋找外星生命,以證明人類並不孤獨。為此,他執著前進,不斷向宇宙邊界探索,甚至不惜殺害無辜的生命,只為繼續向前。

然而,種種證據表明,地球以外,並無其他的生命存在。

羅伊的父親由憧憬到一步步幻滅,他已走出太遠,無法回頭,只得懸在遠方,將繼續尋找當作唯一的依託,以逃避無意義的現實。

由此,我們再看羅伊。

他實際走了父親的老路,他也一步步向那遠方的虛無靠近。

這一路上,由月球到火星再到海王星,格雷用色彩上的白、紅、藍,清晰地為我們標示出一條「期望」光譜。羅伊的期望,由冷到暖,直到火星,當他聯繫到父親時,達到最高潮,並最終在海王星上,再次遇冷,墮入無盡的幽暗。

不止如此,這一路他還看見了人類的種種「惡念」,在宇宙間不斷蔓延。

在月球,他遭遇了「貪婪」,被海盜襲擊;

在火星上,他被「欺騙」,航天局的人騙他聯繫父親,實際是想殺死父親,以保存一個未被玷汙的英雄神話。

在海王星,他看見了人類的「自大」,父親對他說:「我們作為人類,有時必須挑戰那些不可能,去追尋那些科學上已證明不存在的東西。」

這就是人類,無論征服了哪裡,本性從未變過。他們會把月球、火星、海王星……變成一個個地球,然後像螞蟻一樣,繁殖、爬滿。

這是令人絕望的破敗的現實。

而更令人絕望的,是無望的遠方。

羅伊一路奔波,飛往海王星,他同父親一樣,沒有看見期望中的「地外文明」,他們看到的只是一片虛無。

這是一次頗具象徵意義的旅程。

所有人都以為,我們原本可以找到什麼終極意義,但很可惜,什麼都沒有,只有更縹緲的遠方。

於是,在這太陽系的盡頭,羅伊和父親共享了同一種幻滅。

一個嚴肅的哲學問題,甚至在加繆看來,是唯一嚴肅的哲學問題突然浮現:是自殺,還是活下去。

羅伊的父親選擇了自殺。

他消融在太空裡,成了那虛無的一部分。

而羅伊同樣問自己:Why go on?Why keep trying?

這時,他看到了遠方的一處光亮。

那是極偶然的一線光,像是上帝的手指。

正是這一線光,讓羅伊重整精神,決定回到地球,回到人類中去。

於是極富寓意的一幕上演,在不停旋轉的裝置上,羅伊像是陷入迷茫的鳥,最終,他看準方向,朝著遠方的航天船飛去。

那是他在看透了人世的虛無後,為自己的未來定下的方向。

最終,他回到了地球。

在這趟旅程的終點,他沒有找到外星人,而是重新看見了人類自己。

而與此同時,影片所講述的真意,也開始浮現。

它在向我們訴說一種真正的勇敢。

真正的勇敢就是:在你最有勇氣去死的時刻,卻選擇了活下去。

真正的勇敢就是:在看盡了人世悲涼後,依然保持樂觀,保有希望。

正如《星際救援》的原名:Ad Astra。

它源自著名的拉丁諺語:per aspera ad astra。

翻譯過來就是:循此苦旅,以達天際。

人生本是一場苦旅,終點都是天際。

但重點在於,如何反抗這段旅程的苦,讓它煥發出新的意義,乃至於通往幸福。

該怎麼做?

沒人能回答。

但起點是:我選擇在這虛無中勇敢地活下去。

然後,才有一切可能——那充滿著不確定性卻依然閃著微光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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