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李察朱威爾事件》影評:如果英雄哀莫大於心死,這個社會就只會剩下小丑
李察朱威爾事件影評克林特·伊斯特伍德(Clint Eastwood)。
因為姓氏East和Wood直譯過來就是「東」和「木」,所以就被大家就這麼親切地叫起來。
這部電影名字拗口,賣相一般,但因為是90歲高齡的「東木」的新作,能在大銀幕看到的機會可以說是看一部少一部,雖然排片不多,但上座率很高。
克林特·伊斯特伍德從50-60年代飾演西部牛仔開始,到後來自己做導演,「英雄」始終是繞不開的母題。
1992年的《不可饒恕》(Unforgiven)是東木的轉型之作,從此告別「西部世界」,開始關注更廣闊範疇下的英雄主義。
進入導演創作巔峰時期的《百萬美元寶貝》,以及《父輩的旗幟》、《硫磺島的來信》、《換子疑雲》、《老爺車》等一系列電影中,東木不斷反思和質疑英雄以及英雄精神的價值。
到2011年《胡佛》後,東木放棄那些虛構的和所謂偉人英雄,專注於表現平民英雄,故事也都來源於轟動一時的真實案件。
他們是《美國狙擊手》中的克里斯·凱爾、《薩利機長》中的機長薩倫伯格、《15點17分,啟程巴黎》中的三位普通乘客,以及《李察朱威爾事件》中的保安理查德。
如果把這四部電影總結成東木的「平凡英雄四部曲」,它們都有類似的主題:突發事件中,普通人在一念之間成為英雄,被媒體捧得高高在上,又突然遭遇來自外部和自我的挑戰,成為事件漩渦中被各方圍獵的對象。
克里斯·凱爾是伊拉克的戰爭英雄,但作為以殺人為合法職業的狙擊手,內心產生了對戰爭的懷疑;薩利的故事更為人所熟知,本來是成功拯救155條人命的英雄機長,反而被各方質疑決策和操作是否得當。
到《李察朱威爾事件》,已經不是《薩利機長》中是否得當的問題,東木選擇了一個矛盾更為激烈的真實事件,上升到「英雄還是罪犯」的極端抉擇。
除了主題類似,四部電影延續了東木一貫質樸的風格。劇情片雖然做不到紀錄片或新聞那樣完全還原事實,但力求削減風格化的藝術手段,盡量客觀地將事件娓娓道來。
東木甚至在電影《15點17分,啟程巴黎》中,嘗試不用專業演員,直接讓事件中的三位英雄充當主演。這種很有「新浪潮」意味的創作手法,就是為了更真實地展現這些平凡英雄。
這部《李察朱威爾事件》也力求還原真實事件。
劇情基於美國調查記者、作家瑪麗·布倫納(Marie Brenner)1997年發表的同名報告文學《李察朱威爾事件》。瑪麗·布倫納是美國著名生活雜誌《名利場》的主要撰稿人,這篇文章最早就發布在《名利場》上。
2019年,一本名字超長的書——《嫌疑犯:奧運爆炸案、FBI、媒體和漩渦中心的理查德·朱維爾》(The Suspect:An Olympic Bombing, the FBI, the Media, and Richard Jewell, the Man Caught in the Middle)幾乎和電影同時出版。
理查德·朱維爾事件的兩個核心,一個是FBI亂作為,一個是媒體瞎報道。結合川普上任後與這兩大勢力的矛盾,這本書、甚至這部電影此時舊事重提,很微妙。
時間倒回到24年前的1996年亞特蘭大奧運會期間。供職於美國電話電報公司(AT&T)的保安員理查德·朱維爾在百年奧林匹克公園執勤。
這座建在亞特蘭大市中心的城市廣場,是亞特蘭大奧運會的配套設施。奧運期間,這座公園也是舉辦奧運相關音樂會的場地。
為了反對當時克林頓政府的一些政策,宗教恐怖主義分子埃里克·魯道夫(Eric Rudolph)放置了炸彈。但是,對警察事業極其敏感的理查德及時發現了可疑書包,並立刻和其他安保、警察人員疏散人群。
理查德的作為使得本來會造成大規模傷亡的爆炸傷害減少,最終僅造成1人死亡、1人心臟病發作死亡,其餘111人受傷。
大半輩子被輕視的透明胖子理查德,就這樣藉著奧運安保瞬間成為美國國家英雄。
爆炸案發生在1996年7月27日,但就在3天後的1996年7月30日,理查德卻被亞特蘭大當地主要日報《亞特蘭大憲法報》(The Atlanta Journal-Constitution,AJC)報道為FBI的頭號嫌疑人。
本來奧運+恐襲+英雄的新聞,就已經足夠有爆點了,經過AJC女記者凱西·斯克魯格斯(Kathy Scruggs)這樣一反轉,馬上成了一篇10W+的爆文。其他媒體紛紛轉載《亞特蘭大憲法報》的內容或者跟進報道。
理查德僅當了3天英雄,又變成狗熊。就像他的律師朋友所說,這些只關心發行量和收視率的媒體會撕碎他。
電影中有一個非常諷刺的片段,當凱西·斯克魯格斯報道理查德是嫌疑犯的文章轟動全國後,全報社的人都對她報以掌聲,而同時,理查德和母親卻遭受著輿論的重壓和不公正的調查。媒體和媒體人的爆文,建立在對當事人誇張失實的報道和博眼球的噱頭上。
《亞特蘭大憲法報》對電影中女記者以身體賄賂FBI探員獲取新聞源這一情節表達了反抗,但據美國媒體報道,這位凱西的私生活的確很混亂,和很多編輯、警察都有情人關係。
因為理查德最後洗清了嫌疑,靠這篇不負責任報道獲得短暫成就的女記者,年僅42歲就因身心長期處於重壓和內疚而去世。
除了媒體的放大器效應,FBI對理查德懷疑和調查是一切的源頭。
按程序來說,警方調查所有與案件有相關的人員沒有什麼問題。例如兇殺案首先發現屍體的人、盜竊案首先報警的人、縱火案首先趕到火場人,還有像理查德這樣爆炸案首先發現炸彈的人,都會被列為嫌疑人,不排除賊喊捉賊的情況。
很多犯下重案的罪犯,都有著嚴重心理扭曲,要麼是出於欣賞自己犯罪的心理,要麼是出於「義務警察」的心理。
有些人在生活中極度缺乏存在感和價值感,當這種心理到達一定變態程度時,也許會出現那種救火隊員故意放火、急救員故意製造意外……然後自己再第一時間衝出來救人,獲得心理的滿足感。
FBI對理查德的懷疑,就基於對這種人的「犯罪側寫」(offender profiling)。
這一手段經過著名FBI探員約翰·道格拉斯(John Douglas)的運用和發展,成為FBI抓捕連環殺手或重案犯的法寶。1990年,道格拉斯在FBI內部成立了專職的側寫咨詢部門,並命名為行為分析小組(BAU)。
讓側寫和BAU風靡世界的,就是以FBI側寫師為主角的破案美劇《犯罪心理》系列。
2020年,這部讓探案迷追了十年的劇集終於迎來了最後一季,CBS正式宣布續訂《犯罪心理》第15季,並確定15季將是該劇的最終季。
在這部美劇中,出現過大量類似理查德這種案例,即因為童年成長問題和心理扭曲,作案嫌疑人就是那個拯救大家的英雄。
如果用犯罪側寫來衡量理查德,他簡直是爆炸案的樣板嫌疑人:
1. 白人男性,社會較底層;
2. 未婚大齡,與母親同住;
3. 可能長期性壓抑或性取向不明;
4. 有自己獨立的空間,可以進行炸彈組裝;
4. 曾經從警,而且有「警察幻想」,還被警隊開除;
5. 在其他地方任安保人員時有過度執法衝突;
6. 家裡藏有大量武器甚至還有手榴彈;
……
電影和原著也還原了理查德的真實生活,顯然理查德與母親相依為命,從小缺乏父權的照顧和合理引導。再加之受到的愛國主義教育,以及自身肥胖經常被歧視的經歷,導致他對父權有著一種扭曲的渴望。
這種對父權扭曲的渴望,延伸為理查德長大後對公權的嚮往。他希望從警,因為他知道人們懼怕警徽,有了警徽,其他人就會向自己屈服。但是,因為理查德的這種渴望是異於正常閾值的,是有些過度和變態的,所以他被從副警長的職務上開除了。
電影通過鏡頭多次強調理查德那張副警長的照片,而且2019年出版的新書,封面也使用了理查德副警長這張照片。
為什麼理查德自己、相關著作和電影都對這張照片如此重視?
因為這張照片是理查德唯一一次在主流社會中獲得公權(父權),此後他去律所當後勤,去大學當保安,去奧運會當保安,但這些角色都比不上曾經那個縣警察。
自縣警察之後,理查德就一直沒有被主流社會所認可。一個游離於主流社會的青銅,偶然因為奧運安保成為王者,FBI和媒體這兩大掌握著公權的機構自然很難接納理查德。
是英雄還是疑犯,誰掌握話語權誰說了算。
FBI沒有任何直接的證據,憑藉辦公室上那個圓圓的LOGO,靠側寫報告、誘導理查德簽字錄音等手段,就可以冤枉一個人。
雖然最後理查德在周圍人,尤其是山姆·洛克威爾飾演的律師的幫助下,洗脫了嫌疑。但這位被冤假錯案纏身的英雄,對公權、對社會卻哀莫大於心死。
電影最後理查德和FBI探員那段對話給人印象深刻:理查德說,如果像我這樣的人蒙受冤屈被捕了,以後再遇到類似的情況,還會有人挺身而出嗎……
老人摔倒了,並不是不想扶,而是怕自己成為下一個理查德·朱維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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