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寂寞離航中》影評：VP816映後談備忘

這個故事是一個原本富有的寂寞離航中因為債台高築，同性伴侶入獄，不得不變賣家具，為鄰居們做司機。在獨身的生活中遇到了一個女人，讓她開始審視自己，最後離開了多年的伴侶的故事。表面上看可能是關於老年同性題材的，但其實它講的是一個關於成長或者說是自我重建的過程。

在電影的開頭是一段主觀鏡頭，一段窺視，門外的人是Chiquita和來看家具的買主，窺視這個動作的發出者就是Chela。接下去的一段是兩個人在臥室，一些生活的瑣碎細節。這段其實很有意思，兩個人之間一直是有距離的，她們從不面對面的出現在畫面裡，一開始是背對著坐在床邊，後來又是借助鏡子望向對方，在片名出來前兩個人甚至是一近一遠的造型定格了一段時間。這些細節其實都有可能在表現Chela對於這段關係的疏離和冷淡。

之後的一場戲是Chiquita和女傭交代端給Chela的托盤，她強調說一杯白水一杯可樂，水要常溫，可樂加冰，還不要無糖的要健怡可樂，甚至連擺放的順序都有著嚴格的講究。從這裡能看得到Chiquita入獄前Chela一直在被她照顧著，滿足了她一切任性或者偏執的要求。她要入獄了就找了女傭來照料她，但是Chela身為一個中產或者說精英階層的女人是很看不上這個和她有著階級差距的女傭的，她開始對她很苛刻，會嫌棄她身上有味，甚至不避諱的直接說出來。所以說這裡為她獨身生活後在生活方式和態度上的巨大轉變做下了鋪墊。

Chiquita入獄以後Chela開始開起了出租車，她載周邊富人區的鄰居太太們，但並不是為了錢，只是想找些事做，在鄰居的再三要求下才收了車費。之前Carmela向她們提出經濟上的幫助時，Chela也一口拒絕了，因為她的自尊心很強，這時的她即使出現了財務危機也要努力維持著體面的生活。

從開始開出租車以後Chela的生活在逐漸變得不同，她在一步步的走出自己的舒適圈，一點點放下自己精英階層的優越感，原來講究的她開始也會遭遇窘迫且心酸的時刻。在門廳坐著等鄰居太太打完牌載她，大雨天披上塑料布去探監，在路邊攤吃熱狗喝便宜啤酒。在Chela處於低谷，正在逐步擁抱外面世界的時候Angy出現了。她與Chiquita對於Chela的意義就像白水與可樂，一個平淡但是是必需品，一個充滿氣泡象徵著冒險。Angy在這裡應該是雙性戀或者泛性戀的形象，她年輕、迷人而自由，這點對於在舒適圈裡呆慣了，將自己封閉已久的Chela來說是無法抗拒的。Angy之於Chela不僅是一個理想中的情人更是一種自由散漫跳脫常規的生活方式。

在車裡的那場抽菸戲真的是非常細膩非常撩撥，年過半百的Chela在面對Angy的時候像一個初戀的女孩，曾經討厭Chiquita渾身菸味自己也從沒試過抽菸的她卻願意因為Angy而嘗試，指尖和嘴唇的接觸彷彿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親吻。這場戲過後Chela像是找回了一部分的自己，接著就是在臥室背對鏡頭的自慰戲，她身體裡沉寂多年的慾望開始復甦了。她開始走出那扇臥室的門，泰然面對來挑選家具器物的買主，開始拋掉那些保守而講究的連衣裙，穿起襯衫和牛仔褲，而且還戴起了多年不戴的墨鏡。

電影裡前前後後的出現了許多個代表Chela心境的意象，臥室房間的灰色木門、昂貴的奔馳轎車、下午茶的銀製托盤和餐具。轎車內狹窄的空間是Chela的一種自我保護，蜷縮在這個保護殼裡不去接觸外界會賦予她安全感，所以大量的情節和對白都是在轎車裡展開的。

精緻的銀製托盤是Chela自我建構的自尊，是精英階層的生活方式。她的轉變也隨著講究杯盤的擺放順序到後來Angy離開後她失魂落魄、狼狽的打翻了托盤，遍地玻璃碎片的同時，她苦心經營的體面終於也隨之崩塌了。

而門這個意象則一直貫穿始終，將Chela、Angy、chiquita三個人聯繫起來。Chela房間的灰色木門是一個可以躲在裡面自我保護的櫃子，門內是依舊體面的生活，門外是來挑選家具的買主，門內門外是全然的兩個世界。在Chela來到Angy家中的晚上，她感受到了各種明示、暗示，氣氛變得曖昧異常。在和Angy抬眼對視的一刻，她的自我保護在一瞬間崩塌了，強烈的情感波動帶給chela的是恐懼，恐懼壓倒了理智。她轉身跑進浴室關上了門，把Angy阻隔在門外。Angy問她：「這是你想要的，不是嗎？」我們無從知道Chela想要的到底是什麼，她被自我束縛得太久了，或許她在這一刻也認識到這樣的親密關係不是一種解脫而是另一種監牢。最後她驅車離去，但我們看不到，片尾的畫面就只有Chiquita的背影和一扇拱門，拱門沒有門板，可以一眼望到街對面的景象，但其實我們都知道Chela和Chiquita心的距離已經相差甚遠了。

除了這三個人的關係，電影裡女傭的這個角色也是非常重要的。女傭和Chela有著巨大的階級鴻溝，但她卻一直扮演著Chela自我成長中的一個觀察者、陪伴者或者是說知情者。她作為一個客觀視角出現，但卻能捕捉Chela生活中的每一絲變化。Chela前後對於女傭態度的轉變也象徵著她一點點拋掉精英階層生活的優越感，真正的擁抱真實的世界，擁抱自我，最後的她們二人因為階級產生的鴻溝也被天台上的擁抱化解了，Chela也拋掉了那些階級帶給她的生活方式，一種自我束縛。

最後說說這個片名，寂寞離航中指的是Chela，她繼承了父輩的家產，但隨著欠債她變成了一個落魄的貴族千金，一件件的家具器物被賣掉，最後其實什麼都沒有繼承下來，相反全片卻是一個斷捨離的過程，片尾她離開了她們的家，唯一帶走的是她自己的轎車。我們不知道Chela是找回自己了還是仍舊處於迷茫，不過片尾的留白也算是留下了一些希望。

所以我會覺得雖然這是一個關於同性題材的電影，但其中所講的還是個人的成長和自我重建，掙脫牢籠追求自我。從年齡和階級出發，這個視角是極其獨特的。而且對於老年同性的情節，影片裡也沒有奇觀化的渲染，也是在最大的程度上在給同性這個題材祛魅。

關於這個電影值得一提的是，它出自一位男導演之手，並且還是處女作，真的是非常令人驚訝。我們很多時候都會認為男導演拍女同片或者女性題材的電影都會帶有一種固有的男性凝視，但這部電影幾乎完全沒有，它足夠克制足夠細膩也足夠真摯。整個電影裡的畫面都很暗，攝影也是四平八穩的，每一個構圖都計算的恰到好處，但有趣的地方是，很多處的剪輯和轉場都有點戛然而止的意味，情緒彷彿還停留在上一場戲，但是畫面已經推動你不得不進入下一個場景了。好像是保守和跳脫交織在一起，但最後呈現出的效果卻非常動人。另一部分也要歸功於女主角Ana Brun的精湛演技，這好像也是她的表演處女作，單單是處女作就拿到了柏林影后，可以說是相當厲害了。

其實這個電影的許多橋段和設計會讓我想到一些同題材的電影，譬如在同性題材的電影裡探討階級差距，其實很像《阿黛爾的生活》，不過這部在這個問題上它的處理變得柔和而充滿希望了，好像在說階級差距存在但是依然是可以相互共情並且被主觀化解的。但阿黛爾的結尾就要顯得悲觀和尖銳的多了，好像真摯的愛情也化解不了階級差距，這就是一道不可解的鴻溝。

還有就是大家可能會注意到這部電影裡鮮少有男性角色，即使有也都是一些功能性的人物，譬如Angy的男友或者來搬家具的工人。電影裡發生的一切都在一個由女性組成的社群裡發展和進行著。這點和《燃燒女子的肖像》又有點像，以往聚焦女性題材的電影裡都會出現的性別問題在這兩部電影裡都被隱去了，只關注女性個體和群體本身，有點自給自足女性共和國的意味。

最後是關於這部電影最特別的地方，它是少有的關於中老年同志題材的電影，雖然這個電影裡關於這部分的社會性沒有展示太多，但開場那場兩個人背對著坐在床上拉窗簾的戲也會讓我想到今年的一部香港電影《叔·叔》，現在已經在香港下映了，也非常推薦大家去找資源來看。那部電影裡也有這樣一場拉窗簾的戲。拉窗簾的橋段在這樣題材的電影裡象徵著一種隱秘的生活，大多數老年同志群體的生活狀態。衰老之所以經常被人們抗拒一部分原因是它完全有悖我們對理想自我的想象，而社會賦予老年群體的特質也通常都是正向價值，他們是富有經驗的、受尊敬的，擁有成熟的心智。這一點在某種程度上是在逃避人老化、衰老的現實。這兩部電影的成功之處也都是將老年同性群體的真實狀態展現給大眾，他們也有慾望，有對性的需求，也期望在這個年齡拋下束縛去追求真實的自我，老年群體的慾望是應該被正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