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睡著也好醒來也罷》影評::只有貓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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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逃離,她追尋,他關門,她敲門,他說:「我肯定一輩子也不會信任你了。」她說:「亮平很溫柔,我再也不任性了。」彷彿一幕所謂的愛情在朝子的窮追濫打中走向最後的和解:那隻叫「仁丹」的貓交還到了朝子的手中,那扇曾經關閉的門沒有上鎖,那塊可以擦乾被水淋濕身體的毛巾扔到了她手中,那個關於真矢生下女兒的消息也告訴了她,兩個人站在陽台上,看著因降雨而暴漲的河水,亮平說:「這條河真髒。」朝子卻說:「但是很好看。」
和解依然是不徹底的,站著卻不是擁著,兩個人保持著距離,從不同角度說著河水,也許像他們即將開始的新生活,看上去很好,底下卻都是髒亂的垃圾。於是字幕出現,於是歌聲響起:「愛總是睡著也好醒來也罷無法停止,每次探尋就會劃上痕跡,寬厚而深刻……」愛無法停止,跨過了日和夜的距離,卻像河水的呈現區別了表面和本質,當一切被劃上了痕跡,這寬厚而深刻的愛是不是真的是兩個人最後的歸宿?愛發生在「睡著也好醒來也罷」的故事裡,其實根本不是彌合日和夜的裂痕,而是被放置在了日和夜的兩端,也正是這不露聲色看似走向歸宿的終點卻是斷裂的開始。
濱口龍介的新片獲得主競賽單元金棕櫚獎提名,其實在評論者那裡出現了兩極分化,而這種兩極分化像極了「睡著也好醒來也罷」片名所具有的那種斷裂感。以愛情的名義講述一個「睡著也好醒來也罷」的故事,似乎在闡述愛情當下的意義,不管是日還是夜,不管是愛或者不愛,也不管是開門關門、離開重逢,似乎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兩個人站在一起,「我肯定一輩子也不會信任你了」,「我不會再任性了」,兩個人似乎都用一種永遠不會的決絕態度展望未來,也正是這種決絕,似乎又把兩個人放在了同一個場域中。是的,這的確是一部俗套的電影:朝子在一次看畫展中邂逅了一個名叫麥的男孩,於是一見鍾情的愛發生了,但是半年後麥出去買鞋從此便不見了;在東京,朝子遇見了和麥長得一模一樣的男孩丸子亮平,起初是驚喜,後來是逃避,因為亮平畢竟不是麥,但是亮平卻喜歡上了她,於是在一次地震之後,兩個人在一起了;而五年之後,朝子得知麥就在東京,他已經成為一名廣告模特,朝子將曾經和麥的戀愛故事告訴了亮平,亮平早就知道了麥,也對朝子的過往不在意,感動的朝子還是和亮平在一起;但是麥卻突然闖入了朝子的生活,而朝子似乎也沒有忘記麥,麥一伸手她便毫不遲疑地拋卻了亮平隨他而去;但是在仙台的海邊,朝子忽然對麥說:「我不能跟你走了,我要回去了,回到亮平身邊。」於是麥離她而去,朝子再次回到亮平身邊,即使亮平說不再信任她,但是她仍覺得生活會像那條河一樣「很好看」。
一見鍾情於麥,麥無緣無故消失;喜歡上了和麥一模一樣的亮平,麥卻再次出現;跟隨麥而去,卻又選擇回到亮平身邊……一波三折的故事裡,朝子似乎真的成了一個不讓人相信的人:她會義無反顧地跟著麥離開亮平,會在給真矢的電話中說:「我永遠不回去了,把我的東西扔了吧。」一種決然的態度就是為愛而不計代價地付出,但是朝子為什麼要放棄這段愛情再次回到亮平的身邊?如果按照一般言情劇情去看,顯然理由並不充分:在車上朝子像找到了自己丟失已久的寶貝,抱著麥說:「我好想你。」然後當麥說去看看父親那間沒人住的房子,朝子再次擁抱了他。但是當車子從高速上下來,當睡著的朝子醒來,車子並沒有開到那間房子,而是在海邊停下了,麥說想看看大海。正當他準備拉朝子的手,朝子忽然改變了態度,她要回去,回到亮平的身邊,她那時說了一句話:「麥不是亮平,是我沒搞明白,對不起。」
這是一個關鍵的解讀點,麥不是亮平,或者說,亮平不是麥,也就是說,當初朝子在地震之後接受亮平,真的是把亮平當成了麥,儘管她在真矢和春代面前強調:「我喜歡亮平,和麥無關。」但是當春代說起麥在這個城市拍廣告,這個曾經深愛過的男人再一次進入了她的世界,所以才會在看見麥的廣告時有些不安,所以才會在公園知道麥在拍廣告時朝他的汽車不同招手,也所以會小心翼翼告訴亮平自己曾經的故事消除心中的不安,最後所以會在麥出現之後義無反顧跟他走。從這個意義上,朝子一直愛著麥,一直等待著麥,她心中愛的位置只為麥留著,所以當他出現,她是唯一可以將他帶走的人。麥不是亮平,兩個一模一樣的人,像是一種鏡像,從第一眼看見亮平的驚喜,到逃避,也是這種心態的反應,所以在朝子的選擇中,亮平只是一個替代品,只是一個影子。
但是,為什麼最愛的人出現並帶她走,朝子還是選擇了回來?沒有去那間屋子,沒有走向約定的目的地,朝子似乎第一次收獲了失落,在某種意義上也是對於當初麥無緣無故離開的重演,那次在岡歧家裡,麥說要去買麵包,但是朝子一夜醒來沒有見到麥的蹤影,這是她的第一次失落,天亮了麥回來了,朝子在路口緊緊抱住麥,麥對她說:「別擔心,我一定會回來的,回到朝子身邊。」無故消失,最後回來,在結果面前,似乎過程可以忽略,但是這裡隱含的一個信息是:回來還可能再次消失,因為為消失留著永遠回來的位置,就意味著可以永遠有理由離開——半年之後,麥去買鞋,從此就真的消失在朝子的世界裡。而現在,麥再一次出現,再一次回來,對於朝子來說,不是一種確認,而是一種更加明確的不確認:他還會消失。所以在七年之後等到了回來的麥,朝子依然選擇離開,對於她來說,麥不是亮平,亮平也不是麥,但是亮平溫柔、懂得照顧她,當然,不會無緣無故消失。
如此,這依然是最淺顯的愛情故事,等待、回轉、離開,只是關於朝子的不同選擇。但是在整個故事展開過程中,濱口龍介放置了一個很明顯的標記,以打破這個故事的俗套解讀:在朝子和亮平選擇好新房子的時候,一天門鈴響了,朝子去開門,卻突然發現門口站著的不是穿深色衣服出門的亮平,而是白襯衣的麥,她迅速關上了門,躲到廚房的角落裡,門外的麥喊著:「和我一起走吧,我看到你向我揮手了。」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驚住的朝子以躲避的方式拒絕開門,但是門卻被打開了,進來的不是麥,而是亮平——剛才門口的麥似乎成了她一種幻想,而正是從這個轉向開始,劇情中的超現實味道越來越濃厚:麥第二次出現是朝子、亮平和其他人在一起用餐的時候,穿白襯衣的麥又如靈異一般出現,他逕直走到朝子身邊,然後伸出手,然後帶走了朝子;在車上,朝子卻告訴麥:「從出生到現在,我一直覺得自己在夢裡,一場很長的夢,一個幸福的夢,如今我醒來了,但我絲毫沒有改變。」朝子的夢,似乎就印證了所有這一切都是自己的幻覺,也就是說,麥根本沒有出現,也沒有帶她去那間老房子,而當她第二天醒來,明顯是幻覺在逐漸消失,那一句「下高速了嗎」完全是曾經亮平帶她去大阪回來時睡醒的她問亮平的一句話,所以在幻覺消失之後,朝子必然要回到亮平的身邊。
這個穿插到現實中的夢境,也可以從另一條線來解讀。麥消失之後,朝子來到了東京,在東京和亮平交往的五年裡,麥一直沒有出現,所以在整個過程中,朝子沒有生活在自我編織的幻覺裡,但是當曾經和麥、岡歧一起的春代出現,當春代說起麥,朝子的幻覺便如潮湧一般,從此再無法回到現實。春代是現實的闖入者,卻輕易打開了幻覺的入口,她當時見到朝子和亮平在一起的時候,也是驚訝,因為她也認為在朝子身邊的人是麥,但是朝子說自己喜歡亮平和麥無關。但是麥已經出現,幻覺已經打開,春代說起麥在這個城市裡成了廣告模特,然後指了指身後的廣告牌,上面正是麥——試想一下,如果麥真的在現實中,朝子怎麼可能無視眼皮底下這個曾經最愛的人?所以只有一種可能,春代打開了朝子幻覺的入口,從此在一模一樣的兩個男人之間,朝子陷入到了某種選擇難題裡。
麥是朝子的一個夢,亮平是不是就真的是一種現實?這種鏡像化的設置,似乎讓朝子最後回歸創造了條件,但是這依然是一個可以多元解讀的通道:朝子離開麥,就是結束了自己的幻覺,然後回到亮平的身邊,回到真實的現實,但是僅僅是因為表面「很好看」的現實,朝子會背著罵名,甚至永遠不被原諒的情況下生活?亮平在見到她回來之後讓她離開,然後在雨中逃離,然後關閉大門,而朝子在雨中追著,猛烈敲打著門,哭泣著要和亮平在一起,顯然這種突兀並不符合朝子原先的那種性格,在沒有遇到麥之前,或者說在沒有出現幻覺之前,朝子一直是以旁觀者的角度來看待現實,無論是亮平對她說「喜歡你」,還是在一起五年不結婚的現狀,朝子總是和亮平隔著距離,不溫不火,卻也不離不棄,而最後祈求的態度,看上去變得有些可憐甚至可恥,這無疑不是真正的朝子,所以從這個意義上來講,並非是麥和亮平形成了一種鏡像關係,在夢境和現實兩個維度介入到朝子的生活裡,而是「反客為主」,真正將世界分成夢境和現實,將男人區別麥和亮平,將愛情分隔為日和夜的正是朝子自己——一切都是雙重性格的朝子編織的愛情遊戲。
和麥一見鍾情,和亮平日久生情,他們都出現在那場牛腸茂雄的攝影展上,而且朝子久久站立注視和思考的那幅作品就是一對女性雙胞胎,雙胞胎不是相互鏡像,而是分裂式的存在,朝子就是從這個主觀視角出發,投射到現實中,構建了麥和亮平這兩個人——她在攝影展上遇見麥,就是採取了主動,一路跟著他,從展覽現場到街道台階,最後在一群孩子的煙花中佇立,接著麥轉身,而這種轉身就是朝子視野中的轉身,接著兩個人接吻擁抱。而在認識亮平的時候,一樣是畫展,一樣注視著雙胞胎作品,一樣以朝子的主觀視角介入:她伸出手,摸著亮平的臉,目光中似乎在說「終於找到你了」。
於是,麥和亮平便成為朝子自我世界的投影,他們幾乎是在極端矛盾中存在著:麥性格不羈,嚮往自由,他可以用腳踢走想和朝子跳舞的男生,他可以開著摩托馳騁遭遇了車禍醒來也是一笑而過,他可以買了麵包買了鞋一去不返,他是感性的,是浪漫的,是不受拘束的,也總是穿著白襯衫;亮平則是溫柔的,照顧他人的,他在工作上努力負責,在生活中體貼認真,即使愛著的女人喜歡過別人,即使自己只是別人的影子,他也不離不棄,他是理性的,是現實的,也總是穿著深色衣服……所以麥不是亮平的原型,亮平不是麥的影子,他們都成為朝子分裂人格的一種投影,所以選擇誰選擇哪一種愛情,根本沒有主次,而朝子最後的回歸也不是這種雙重人格的結束,因為看上去很美可能意味著裡面很髒,看上去找到了回家的路其實可能還會自我製造可能,濱口龍介說:「與其說麥這一角色是非現實的,不如說他是‘潛在的’,而朝子對他的一系列反應,如對他一見傾心,意味著朝子本人也有屬於‘潛在’的一面,但這些反復出現的‘潛在’,並不意味著非現實,它們本身即是現實的一部分。」
那一場突然而至的地震,那兩句重複的「下高速了嗎」,那兩次的攝影展,以及那幅雙胞胎的攝影作品,都在朝子的雙重人格中成為決定故事可能走向的標記,這是一個矛盾的世界,這是一個主觀的選擇,而電影的英文片名《Asako I & II》就明示了這種雙面性格——朝子的I和II,朝子的這面和那面,朝子的愛與不愛,朝子的日和夜,於是,「睡著也好醒來也罷」的隨機,「睡著也好醒來也罷」的裂變,都是「很好看」的存在,就像那隻叫「仁丹」的貓,只有在它從箱子裡走出的一剎那,才會在定格中看見結果——薛定諤的貓一般,命運在非邏輯的世界裡,在不確定的現實中,在不糾結過去、亦不期盼未來的無選擇之選擇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