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睡著也好醒來也罷》影評:「手冊×濱口龍介」 訪談+影評
睡著也好醒來也罷影評*本文完整版原載於「風影電影」
《睡著也好醒來也罷》入圍了第71屆戛納電影節的主競賽單元,也成了年度期待值最高的日影之一。
故事的大部分時間就像我們的主角朝子一樣,看起來溫柔賢惠,歲月靜好,初戀鳥居麥消失之後,她來到東京的一家咖啡館工作,遇到了與麥有著一模一樣臉龐的大丸子亮平。他們就像普通情侶一樣戀愛結婚,但麥的出現打破了所有平靜。
對於朝子在兩人中的「搖擺不定」在我看來她的內心並沒有真正「搖擺」,她的每一次選擇似乎都有著戲劇性的果斷,溫柔而堅定。兩次轉折,離開亮平選擇前男友麥,又選擇回到亮平身邊,至此開始,電影中所有的劇情,所有人物,都好像是被朝子一個人拖拽著前進。她的一個小小決定,就像是大地震一樣,影響著周圍所有事物。這與在電影中她所呈現的性格非常不符,她是一個非常典型的日本傳統女孩的形象,但她的背叛在導演的處理下,變得與女權,反抗,毫無關係,這是她自己一個人的決定。
電影中把所有生活的日常和打破日常的過程都拍得溫柔似水,最初的甜蜜,和最後的背叛,在濱口龍介的鏡頭下,都是那麼自然地發生,又自然地結束。朝子與亮平二人的親密關係,其實占了不少篇幅,兩人最初的曖昧,一起回老家,喬遷新居,可所有的劇情似乎都被壓縮在了麥出現之後。與生活一樣,日常雖然佔著很大的人生比重,而真正留下回憶的是生活中打破日常的部分。
令我印象最深刻的場景是朝子離開麥以後,獨自站在海邊,一度以為電影將會以她跳海自殺結束,不知這個結局是不是會讓故事有完全不同的解讀。離開了亮平,又離開了麥,這是全片為數不多的朝子的獨處時刻。但就像訪談中說到,朝子這個人物時刻與周遭保持著距離,即便眾叛親離她似乎也沒有巨大的情感波動。
觀眾與朝子形成了一個「互相觀察」的關係,她幾乎與外界是零情感互動,她獨自活在懷念消失的愛人的小世界,可最後卻又離開了心心念念的麥。可以說是一種「反邏輯」的行為,無論是背叛丈夫(逃離日常),還是離開麥(逃離非日常),都是令人非常琢磨不透的決定。而這可能正是導演想表達的,為什麼人必須被日常親朋好友所牽絆,為什麼人必須被自己內心的情感和欲望所牽絆?除了穩定的社會關係和內心的欲望,到底還有什麼東西,是我們作出重大決定的原因呢?
電影的最後似乎又了一個看似平靜的結局,可就像鏡頭裡密佈的烏雲一樣,似乎預示著「山雨欲來風滿樓」。朝子對亮平的追逐,求原諒,在我看來都沒有多少情感的爆發力,反而亮平對朝子再次的接受,讓感情噴薄而出。與朝子相反,亮平就是一個非常正常,非常有情感邏輯的人,無論是戀愛,結婚,再次接受朝子,他都是被自己的情感所操縱著。
《睡著也好醒來也罷》看似是一部平淡無奇並有點狗血的愛情電影,然而這種「狗血」,或許正是打破日常的機關,「狗血」不就是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衝突嗎,正因為這部片的「反邏輯」,才讓觀眾會覺得摸不清頭腦,所以在普通的故事下,才有著不少可以解讀的東西。
電影手冊×濱口龍介
採訪:Nicolas Elliott
翻譯:鮫人河
-請問您是怎麼接觸到《睡著也好醒來也罷》的原著小說的?
柴崎友香的《睡著也好醒來也罷》(寢ても覚めても)在日本是一部非常有名的小說。我的影迷朋友們曾給我推薦了一些柴崎的作品,其中我最喜歡這一本。兩個完全不同的人,卻有著相同的面孔,小說女主角朝子對事物看的法與選擇的突變,也令我非常著迷。雖然我從沒接觸過「雙重性人物」的主題,但在我的電影中,人物的想法總是會突然改變。我想藉改編這部小說的機會,做出一些新的嘗試,並探索這個主題,雖然有不少挑戰,但我會勇於面對的。
-女主角朝子似乎是個非常被動的人,會讓人覺得她是生活的旁觀者。對此您怎麼看待呢?
在原著小說中,她就是這麼一個形象。柴崎友香即便是在以第一人稱寫作時,也會讓讀者覺得與主角有著很大的距離感,這就是她的風格。朝子對於周圍的人事保持著一種冷靜觀看的狀態,她的人生中似乎只有兩次她真正做出選擇與反應的時候:跟著前男友麥逃跑,和離開麥重新回到亮平的身邊。朝子是個有點「慢半拍」的人物,所以讀者對於她突然的決定必然出乎意料,我覺得這是非常有意思的一點,所以我在電影中我也保留了這個元素。
因為小說是以第一人稱敘述的,所以我不想加入太多的對白,但觀眾可能比較難以理解小說中朝子的情感。我想通過電影中別的角色,去襯托朝子的情感,這讓觀眾們能更容易理解她,我的本意並不是讓她變得難以捉摸。
-朝子或許並不是一個令人感到迷離的角色,但就像是您的前作《歡樂時光》中的女性角色一樣,她看起來神神秘秘的,對於外界她似乎總是保留著什麼。對此您如何看待?
說得很對。她沒有什麼見不得人的秘密,而是她對自我熟視無睹的一種狀態,她試圖去遮掩這種感情。我電影中的主角們總是有這種共同點,但說到底,作為他們生活旁觀者的觀眾們,不也是有秘密的嗎?在這部電影將近四分之三的時間裡,朝子都扮演著一個充滿神秘感的角色,直到後半程她才對這個世界作出了反應。但這並不代表她赤裸裸地展現了自己的內心,但至少她的形象看起來具象化了不少,她把自身的情感暴露了出來。所有這些心路歷程,自身與世界的關係,還有一個人物形象逐漸清晰的過程,我都覺得非常有意思。
-我想再深入地問一下,對於您所說朝子試圖掩蓋的「秘密」,是她難以言說的內心情感,而不是她對麥的情感嗎?
當然是她內心深處的情感,她對自我的麻木與無視,但她不願意去正視它,所以選擇隱藏起來。這種感覺我認為大多數觀眾也會有,這是一種不可控的東西。而電影正是一種能讓人直面自我的武器,很可能在觀影過程中人們才會意識到這一點。是電影讓我的自我逐漸清晰起來,這也是我拍電影的理由,為了喚醒更多的人。
-在您的電影中,朝子的內心似乎是在兩種情感之間擺動,一邊是自己對麥難以抑制的愛,另一邊是與亮平更穩定更合適的關係。對此您怎麼看待呢?
這種人物的兩面性,在原著小說中就有,這也是令我最感興趣的一點。麥是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看起來不存在於世間的人物,與此同時,亮平是一個非常真實的實體,就像我們身邊任何一個普通人一樣。但每一個人物也有他自身的兩面性。首先麥就像是一個只存在於想象中的人物,他的名字「Baku」會令人想起日本神話中專吃人的夢境的妖怪「貘」。但對於朝子來說,特別是在小說中尤甚,麥是一個真實存在的人物。至於亮平,他的突然出現也會令觀眾覺得,這一切只是朝子的想象。總之麥與亮平是兩個現實性與虛幻性並存的兩個角色。
-亮平是女生的「夢中情人」這種說法很有趣。相比於《歡樂時光》中男性角色的薄弱,亮平是一個認真上進,幾乎完美的男人,對妻子也有求必應。由此看來,這是一個幻想中的,完美的人。對此您如何看待?
是的,特別是到最後他接受了朝子和她內心的隱秘情感,這一點讓他看起來更加完美,但這是不現實的。即便亮平接受了朝子,也不過是自欺欺人,就像最後他說的一樣,他知道她還是會離開的。為了讓朝子留在身邊,他活在一個謊言的世界裡。朝子的背叛與離開也揭露了亮平的消極面,他也是一個複雜的人啊。
-這部電影也可以看作逐漸接受現實的過程。在這種虛幻與現實並存的兩面性裡,朝子最終還是選擇了現實。您對此怎麼看待?
我不想拍攝一些展示夢境的場景,這部電影中所有場景都發生在現實中。然而,我們可以把這稱之為日常與非日常的雙面性。比如說電影中的大地震在日常中並不常見。而在日常中,無論是今天,當下,還是明日,我們的生活總是大同小異的,但大地震是一場我們不可預知的意外事件,這讓我想起了2011日本發生的災難性海嘯。這一天,就與那些過去的日日夜夜相比,顯得不同了。在當今日本人們總試圖讓每一天過得相似又太平。而這場意外也成了日常與非日常的交界點。
-電影中的地震在小說中就有提及嗎?
並不,小說是2010年出版的,但柴崎友香的確挺喜歡描寫日常生活和日本的社會事件。她的小說中也不乏很多關於毀滅的元素,多是通過回憶戰爭來敘述的。在電影中我採用了不同的手法,去表現這種日常的毀滅。
外國的觀眾們,可能對電影中不同地點的遠近距離沒什麼概念,故事的一開始是發生在大阪,女主朝子之後又去了東京,而地震的事發地是在東北地區,相距約500千米。對於2011年那場災難,在東京地區傷亡並不算嚴重,但在東北地區,福島方向,死傷無數。所以不少東京市民出於負罪感前往福島參與救援,就像電影中朝子和亮平一樣。而朝子也正是因為這種負罪感,在災難發生的那一天,她選擇了亮平,並確認了關係。
-請問您是根據什麼去調度去導演的呢?
根據故事,當然也根據我的經驗。比如在朝子的朋友——Maya家的那場戲,其中一共出現了四個人物。當他們在討論易卜生的一齣戲劇時,朝子一直處於後景,在拍攝過程中我本能地選擇了這種人物站位。當時朝子是想跟亮平保持距離,甚至想逃離那個地方,所以她一直站在廚房的吧台後面,想以此作為一個「避難所」,從而與亮平產生距離。在整場戲中,朝子一直是作為一個旁觀者,看著一切發生。
當然在另一場戲中,我們也能看到出現了相同的配置,當朝子和亮平接待東京來的朋友時,朝子也總是躲在廚房的吧台後面。不過我這麼拍可不是為了表現女主人的賢惠!更多的是為了表現她的尷尬不適,想跟亮平保持距離。
此外,我很喜歡認準一個主題拍攝人物的臉,把人物單獨從環境中隔離出來,就像在電影中我就是這麼來拍朝子的,想表現她跟周圍人,周圍環境的某種距離感。
-在電影的第一部分有不少很浪漫抒情的場景,比如您用慢鏡頭去拍朝子和麥的初見,還加入了煙火。您對此有什麼看法呢?
在電影中,麥其實出現得並不多,在長達2個小時的電影裡,他大概就出現了20來分鐘吧。然而在朝子眼裡,麥是非常重要的,甚至比亮平更重要。所以我想用一個慢鏡頭去表現兩個人的初遇,然而在後期剪輯時,我對於這種此前從來沒用過的手法,感覺不太合適。但當我收到電影的原創配樂時,我突然覺得,加個慢鏡頭也不錯。
-在電影中引用契訶夫與易卜生,是導演您的自己的意願嗎?
是的,我對戲劇其實並不了解,特別是一些古典戲劇,但我的確看過契訶夫與易卜生的作品。在原著小說中,Maya這個人物是個專門演當代戲劇的演員。為了讓觀眾更容易理解什麼是戲劇,所以我在電影中加了兩出我最喜歡的戲:《三姐妹》(契訶夫)和《野鴨》(易卜生)
-對契訶夫戲劇的引用非常有意思,因為在他的戲劇中,人物總是為不同的選擇而感到糾結痛苦。這同時強調了電影中的第二條故事線,我們能看出來Maya是對亮平有好感的,我很想知道他們之間有沒有什麼電影中沒有呈現的故事呢?
我非常高興您看明白了這條故事中的暗線,在電影中我想給予配角更多的情感。Maya邀請亮平去她家,就是因為她喜歡他,但是很明顯朝子與亮平是彼此吸引的,所以她才放棄了。顯然Maya作出了一個錯誤的選擇,她嫁給了並沒有那麼喜歡的人。正是因此,在朝子拋棄亮平與麥走的時候,Maya是那麼生氣,她認為朝子只是因為亮平跟麥長得想象,才與他在一起的。
-最後一個問題,聽說您很喜歡讓·格萊米永的電影?
是的,我非常喜歡他的作品,在電影《拖船》(Remorques,1941)中,讓·伽本飾演的那個角色,就很像本片中的朝子。他結婚後卻愛上了另一個女人,就像朝子一樣,被一種不可控的情感所驅使。這就是這兩部電影的共同之處。
採訪者:Nicolas Elliott
戛納2018年5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