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插心之刀》影評:一個在愛中的女人坐上一班幽靈列車
插心之刀影評*原載於公眾號 深焦DeepFocus
導演揚·岡薩雷斯說這部電影其實就是「一個在愛中的女人坐上一班幽靈列車」。這一趟冒險的外部環境是大紅大藍擾攘的七十年代,是聲色犬馬的同志色情電影行業,是世紀瘟疫艾滋病襲來前一派天真自由享樂主義的巴黎,也是滋生恐懼與死亡的哥特式暗黑夜晚,而核心是同志色情電影導演安娜的悲劇,她看見了悲劇,改寫過悲劇,最後被悲劇擊中。
以長片處女作《午夜狂歡》入圍導演雙週的岡薩雷斯,第二部長片就直接降臨主競賽,當然福茂今年的確是在銳意提拔新人,但能在競爭異常慘烈的法國隊奪得一席,也的確說明了他在法國新導演中的突出表現。前作《午夜狂歡》以架空背景的舞台劇方式描畫了一群為了一場性愛派對聚集起來的人,聽來好像又是百無禁忌三觀放飛的「那種」法國電影,但其實又是非常細膩的人物心理探討、夢境與個人幻想的書寫,創傷與慾望的解放。而他在形式上的創新更是令此片在當年擠進了電影手冊的十佳排名。
《午夜狂歡》曾經一度將不太受業界歡迎的「人工美學」推到法國電影的前台,雖然不免一些僵硬感,卻也以強大的形式感表達了導演自己的真實觀,可以說是對法國電影中一些虛偽的「現實主義」和「自然主義」的一種反叛。《刺心》卻和前作不太相同,走出了架空的舞台劇風格,這部電影的中心人物甚至是根據七十年代真實存在的一位女導演而改編,多了些許堅實的時代感和現實感,但仍然是深刻的個人化和風格化的作品,它窮盡各種視覺手段去呈現一種華麗的浪漫主義、頹廢傷感,哥特式的詭奇之中又有田園式的抒情與天真。
從視覺上看來的確是在復古上做足功夫,然而又絕非只是廉價的泛黃膠片顆粒感或是笨拙的時代印記模仿。從16mm膠片拍攝的色情影像,到用黑白負片表現的夢境與記憶,還有在膠片上加工帶來的不同效果,本身就是對電影以及物質承載的一場致敬,又因為安娜的導演身份,產生更多與元電影的糾纏。對七十年代驚悚片以及色情片類型元素的熟練運用、改寫和戲仿,這種更為深層的復古喚起了大家心裡的對於自己早期看電影的一些回憶,也難怪部分影評人走出影廳即大呼「阿基多!德帕爾馬!約翰蘭迪……」。
這個年代的類型片中擁有的充盈的情感力量也難得地在這裡復現,那種接近情節劇的故事,大悲大喜戲劇化的故事,充滿了死亡、消逝、追尋、曠日持久的愛、幾乎病態的感情和暴力。故事在真實、虛構、夢境、回憶、預言、電影中穿梭來回,這些感情也變換著調性,有時它將死亡的悲傷,謀殺的氣息轉變為喜劇甚至鬧劇,有時它又不憚於最直截了當的表達。岡薩雷斯在這裡仍然保留著不少舞台劇的氣息,即使是在巴黎的街頭拍攝一場情人間的衝突,他要求演員嚴格按照劇本台詞,然而又給予他們極大發揮的自由,因此當你聽到安娜對愛人一遍遍呼喊「你必須愛我,愛我啊,愛我!」,卻也完全不突兀,就是形式的統一與協調,強大的氛圍營造與掌控能力,才能容納如此強大的情感力量。
其實導演多次在片中借安娜之口表達自己的電影觀,她說自己想要的電影是強勁、有破壞力而沒有界限的(Puissant, vorace et sans limite),她會去建築工地找來直男Nans拍攝,為了帶給電影更加鮮活的血液,為了將真正的人的聲音帶到電影當中,而不是為了震懾而拍攝,為了留下印象而製造奇觀。但對於一部圍繞男性色情行業的電影,《刺心》並無多少極端露骨鏡頭,它不是對於性對於情色單純膚淺的展示,就像導演說的「為了驚嚇中產階級而拍,早已沒什麼用了」。相反他將強勁的破壞力放在了人物本身和貫穿全片的氛圍中,電影中心是一個強大又脆弱的女人,一個敏感卻又無情的先知,一些流動在男人女人、幻想現實、過去未來的世界裡無法被定義的人,電影本身是一場黑暗又天真的歷險,情色多半與玩鬧相伴,高喊著「快感萬歲!荒淫有理!」並行在死亡和悲劇兩旁。
安娜拍攝的一組鏡頭似乎將這部電影的諸多位面濃縮其中,一隻神秘的手揭開一層層薄紗,各種情色場景依次展現,她化妝成同志殺手,而身著她同款皮衣的Alchibald以女裝出現,向她胸口開上一槍。這個場景裡,這部電影的奇詭與玩樂,性別性向的流動性,自指與自覺都展露無遺。甚至這也是電影中安娜悲劇的一大先兆,而在電影接近結尾的地方,這個場景的復現和變調,也將這場悲劇的感情色彩尤其加重。電影裡的那隻黑鳥是將死亡帶向太陽,還是在深夜叩擊孤獨的人的房門,說「永不復還」。
電影的鮮活大概也來自導演對於面孔的熱愛,他用了大量鏡頭,或是借安娜的膠片來凝視這些臉龐。開場男孩展露笑容,倒帶,笑容,定格。當路易斯將膠片倒回去一遍又一遍看安娜的笑容,她也重新認識到自己的愛。這時的安娜正是那個做得出最有力最獨特電影的女人。放大電影作為「面孔的藝術」的一面,正是要將人物的天然質感帶回電影中,如此也展露出了對於同志群體,對於似乎逝去的天真浪漫年代的深厚感情,這似乎也是繼去年的《每分鐘120擊》後,再一次以完全不同的寫意方式呈現的,十分動人的同志群像,你甚至能在其中發現一些熟悉的面孔。這樣的集體之愛,是連結起安娜的整個劇組的紐帶,是她在最後的刺心之痛後的支撐,是岡薩雷斯的電影之美同時也是安娜的電影之美——正是這樣的情感,這樣的對於自由和愛的義無反顧,讓她無意中在自己的電影中改寫了Guy的命運,將焚燒愛情的火燄變成大家手拉手圍爐跳舞的篝火,雖然這也為自己招致了悲劇。
以電影呈現悲劇卻又改變悲劇,表達個人幻想與愛意,是岡薩雷斯和安娜共同的救贖,以電影造伊甸園,忘卻罪惡與判斷。電影最後一幕,是這一隱喻的最好呈現,天使們作樂的幻象與演員們工作的場景天衣無縫的銜接,而安娜在這裡獲得拯救與釋然,她最後的笑容讓人心酸又感嘆。「我不在乎我塵世的命運,只有少年的塵緣,但我悲嘆你為我而傷心,我僅僅是一名過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