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燃燒女子的畫像》影評：海水與火焰

那一晚，小島冰冷的曠野上燃起了篝火，在一片神聖的、溫柔的、宛若神諭的歌聲中，漆黑的大地被一層朦朧的光籠罩著。艾洛伊茲站在篝火後，美麗端莊的面龐閃著聖女般的光芒。她被光照耀。她就是那道光，點亮了漆黑的長夜，令與世隔絕的小島熠熠生輝。隨後，她衣裙的一角被火點燃了。她茫然地望了望燃燒的裙擺，接著望著對面的瑪莉安，內心的欲望與愛似那團燃燒的火焰蔓延失控，而她彷彿未曾想過要撲滅它。那是激烈與壯美的一幕——平凡的生命被愛點燃，苦澀壓抑的靈魂最終逃出軀殼，像是祭奠，也似重生！

瑪莉安驚駭地望著燃燒著的女人，望著她的一生摯愛，被她壯烈的美征服。那幅燃燒女子的畫像，多年後被放置在漆黑的暗房裡，而那個燃燒著的女人，則永遠在她的心中閃耀，成為她的生命之光。

瑪莉安有著一張美麗且倔犟的面孔，她孤身來到小島，穿著如烈焰般張揚的紅裙，像一團火，為陰冷灰暗的小島帶來了一絲明媚色彩。相比起被禁錮在孤島與禮教中的艾洛伊茲，瑪莉安擁有理想的生活與熱愛的事業，還有超越同時代女性的自由靈魂。無論是艾洛伊茲，還是懷孕的女僕，都對這個外來女人產生了一絲莫明的好感；她的率性、自由、智慧與才華，猶如古堡裡溫暖明媚的爐火，令人想要靠近。

對瑪莉安而言，艾洛伊茲是一個謎，卻不難猜想：一個年輕的貴族女子，從小生活在等級森嚴的環境裡，被嚴苛的教條與規矩約束。她必定是溫柔嫻靜、循規蹈矩的，如同華麗宴會上閃耀的水晶燈，精緻書房中擺放的瓷器，掛在舊牆上年月深久的油畫，不過是美麗優雅的死物。

第一次相見，艾洛伊茲將自己包裹在斗篷裡，快步地離開莊園，像在逃離。她在曠野中奔跑，衝向陡峭的懸崖，最終在崖邊停了下來。她的古怪激起了瑪莉安的好奇。她仔細地觀察艾洛伊茲的外貌與一舉一動，試圖為她畫出一幅完美的肖像。她有著一張壓抑苦悶又溫厚沉靜的臉，理性、克制、波瀾不驚，藍色的眼睛像遠處深遂的大海。然而，她能感知到，艾洛伊茲未曾展露的靈魂隱匿在平靜的外表下，像翻湧的暗流。好奇心像一道火苗，在女畫家的心頭蔓延。

在外來的瑪莉安面前，艾洛伊茲流露出了性情中自由奔放的那一面。她站在瑪莉安為她畫的自己的肖像前，臉上流露出一絲嘲諷與失望。畫裡的她美麗端莊，只有光鮮的外表，沒有鮮活的靈魂。這樣的畫，必定會擺放在莊園古堡的陰暗樓道裡，或是華麗精美的書房中，像舊畫中她的貴族祖先們那般正襟危坐，留給後代一個空洞而麻木的神情。像一段毫無情緒的悼詞，只有事蹟，沒有真相。

從表相來看，瑪莉安擁有自由的靈魂，可以隨心所欲地生活，艾洛伊茲則是被束縛的那一個。然而，當瑪莉安逐漸走向她，從她從容的外表窺探到她的內心，才發現艾洛伊茲內在的自由奔放與勇敢剛毅。後來，便有了那個奇異的夜晚，燃燒的女人、無法抑制的愛、滋長的情慾……艾洛伊茲才是情與慾的引領者，那個非凡的鑑賞家，一個封閉禁錮卻洞悉世情的女人，而瑪莉安則是那個被愛牽引的人，那個觀望、退縮、驚恐又慌張的女人。人性多麼複雜而奇妙！

另一個夜晚，女僕蘇非躺在床鋪上，由農婦為她做粗暴的流產手術。那是慘烈的一幕。瑪莉安別過臉不敢看，艾洛伊茲在她的耳邊輕輕地說，你看著。蘇非年輕的面龐因為疼痛而變得扭曲，一個嬰孩就躺在她的身邊，好奇又無辜地望著她。在美好的生命面前毀滅生命。女孩青春的面龐像一枚早熟的蘋果，美麗的身體與靈魂還未綻放便被催毀。艾洛伊茲望著眼前殘忍的一幕，銘記下那屬於女性的刻骨疼痛，也直面人生的痛苦與幻滅。她說，你看著。無論是富有的貴族生活，還是卑微的平民世界，女人的命運都如暗夜下的孤舟，在世俗的漩渦裡沉淪，不知會飄向何方。

瑪莉安和蘇非坐在爐火前，聽艾洛伊茲讀《俄耳甫斯與歐律狄克》的故事。蘇非質疑俄耳甫斯的回眸，而瑪莉安與艾洛伊茲則深深地理解故事中的人。只有身在愛中的人，才能理解愛的非理性，回眸的那一瞬間，便是永恆。

火在影片中不時出現——隱約閃現的爐火，曠野上燃燒的篝火，艾洛伊茲衣裙上蔓延的火苗……像無法節制的愛與情慾，晦澀而陰鬱，溫暖而明媚。世界像一片冰冷的磅礴大海，生活如同遙遠的孤島，而愛是那道光，最終驅散陰冷與孤寂。兩個女人的愛情，就像點燃裙角的微弱火苗，燃燒、蔓延、失控，儘管最終被撲滅，卻留下了人生中最光彩照人的一幕。永恆的一幕。而她們的愛情故事，便如俄耳甫斯對歐律狄克的最後回眸，毫無理性可言，不過是「詩意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