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燃燒女子的畫像》影評:隱忍的女性悲歌
燃燒女子的畫像影評將從主題、人物以及一些視聽語言去淺析這部電影帶給我的力量和衝擊,並不嚴謹,只抒發個人感受。
主題
1.男權社會對女性的壓迫(背景是十八世紀的法國)(母女的肖像:母女相同的命運可以上升到當時社會整體女性的命運,它們就像一副畫一樣流通給男人,繼而把自己的身體交付給男人。埃洛伊塞的包辦婚姻。瑪麗安藉父親之名展覽繪畫作品。事實上從片名就不難看出,燃燒女子的畫像,其實就是燃燒女性,是一種對女性的壓迫。)
2.女性意識的覺醒和抵抗,而這種抵抗在當時社會的壓制面前無疑是微小的。埃洛伊塞母女都以一身深藍色的裙子出現在影片中全部的場景中,暗示著母女共同的命運:去獻身給一個毫不相識的男人,去把未來的快樂、痛苦、憂愁全部依附在一個男人身上。我想,姐姐如果能夠出場,一定也是一身深藍色裙子。這個主題在人物當中能體現出來。在本片中,埃洛伊塞對男性社會的憎恨是最強烈的,對男性社會或被迫、或自發的思考同樣也是最多的。在她得知蘇菲懷孕後蘇菲在海灘奔跑企圖流產的場景中,鏡頭跟隨蘇菲的運動左右來回移,埃洛伊塞和瑪麗安交替入畫和出畫,同時兩人也形成了強烈對比:在同樣的中景景別中瑪麗安與這個世界的正向互動和埃洛伊塞呆立著封鎖自我的若有所思。我想,她在思索的大概就是男權與女性。本片對蘇菲懷孕的表達極其隱晦,背後緣由也未曾交代,但這件事必定激起或激發了埃洛伊塞的思考或對於自身的聯想。從目睹了姐姐的香消玉殞,到自己承受的痛苦,它們像火藥的引線,在不斷地堆砌下緩慢地縮短引線的長度,以求構建思想的長度。蘇菲的懷孕是一小撮火,它或許是火柴上的一個小火苗,但它不偏不倚地點著了她心裡的那根引線。而埃洛伊塞要求蘇菲再現流產的畫面,讓瑪麗安畫下來的舉動,無疑便是心裡的火藥爆炸了的時刻——覺醒的時刻,她要以畫的永恆方式讓自己和歷史銘記男權社會帶給女性的傷害和痛苦,也透露出一種憤怒和自我悲憫。可惜,個人的覺醒不能違背一個龐大且業已系統的社會體系,她甚至只能做到思想上的反抗,她什麼都做不了。但相對於埃洛伊塞的母親來說,這種思想的覺醒其實是一種微小的進步。母親同樣作為男權社會的受害者,卻表現出一種束手就擒和麻木不仁,她看著掛在牆上一副愁苦面容的自己的肖像說,這副肖像仿佛「等我已久」。無數個女性既定的命運鋪陳在她的前方,等待著她的到來,她順從這種等待她已久的命運。她是陳腐思想的代表,她的思想是未覺醒的狀態,她身上毫無反抗精神,社會把她推向這條痛苦的路,她便以為只有這條路可以走。不僅如此,她還要把痛苦傳承,作男權社會的奴隸,成為男權社會迫害女性的幫傭,這讓我想到了桑弧導演的《祝福》。
3.同性愛情在社會環境中的泯沒。大眾對「男權社會」的批判已經成為了一種相對而言的共識,而「同性愛情」作為一個當今社會還在熱議的話題,我同意他人在寬容的原則上保持自己的不同看法。我對待同性的觀念是,我對未來社會的理想化構想是,我們生來可以愛任何人,雙性戀是人類取向的常態,不應有同性戀和異性戀之分,我們愛的只是一個人,而不是人的性別;同性問題甚至不會去引發熱議,不會遭到極大的推崇和極大的鄙棄,這才是對同性戀的尊重(當今社會對同性戀的逐步接受固然是好事,但是我發現在大眾接受的過程中會出現幾個階段。比如說「腐文化」的出現。我認為「腐文化」便是對同性愛情的不尊重,同性愛情並不應該作為異類而被狂熱追求,但它確是社會接受同性戀過程中的一個必然會出現的階段,或許還是積極的階段)。這其實要求一種民眾的「習慣」,這種「習慣」需要極長的時間去構築。在人工受孕、精子庫等的普及下,我希望人們養育孩子純粹是因為個人愛好,不是某種外力的逼迫。這就需要一個真正的男女平等(似乎女性的生育機能天然注定了女性的弱勢地位,比如蘇菲)。當然我這一純粹的個人構想,甚至可以說「空想」,不考慮其隨之帶來的一系列社會問題,顯然是不負責任的。
在18世紀思想閉塞的時代,瑪麗安和埃洛伊塞大膽的愛情,似乎也有一些反叛精神和覺醒意識的存在。本片其實極少描寫當時社會普遍認知的道德規矩對美好愛情的毀壞。我想導演的這一舉動,大概是她認為她不必傳達這種社會思想的壓迫,因為當代社會對同性戀還是有一些固有的成見,即使過了幾百年,這種壓迫還存在著,相同的同性愛情問題還在上演。同性愛情問題被大家討論得太多了,提到同性戀人們就必然想到社會束縛,她無需贅述同性戀在社會環境下的艱難,觀眾便能做到一種「可想而知」。這麼說來,令人感到諷刺的是,這部為同性愛情發聲的電影的敘事,是基於大眾對同性戀的「不尊重」上表達的。
(題外話:傷害無所不在。在不在某種較高程度上精神傷害和任何程度上的肉體傷害他人的前提下,我覺得一個人愛任何東西都是對的)
瑪麗安多年以後在畫展上看到埃洛伊塞與她女兒的畫像的場景中,鏡頭在畫像上游走:先是特寫在埃洛伊塞的臉上,然後攝影機向下移,落到埃洛伊塞的首部及其女兒的臉上,再到一個對書頁的大特寫。緊接著是對瑪麗安的特寫,瑪麗安笑了,似乎這種欣慰與驚喜還摻雜著回首往事時撲面而來的酸脹感。讓人不禁感嘆同性愛情是多麼卑微,只需一個「28頁」,便能填滿苦痛和委屈的缺口。
人物
埃洛伊塞和其母親的人物分析前面都已經提到過,這裡著重說一下埃洛伊塞和瑪麗安的人物關係。她們之前的複雜情感其實用那晚埃洛伊塞閱讀的俄耳浦斯與歐律狄刻的故事便能闡明,二人對這個故事不同的解釋正是她們當下對待這段愛情的態度,或許也是對待未來所有愛情的態度。瑪麗安說歐律狄刻是一種主動的離去。我覺得一個友鄰說的不錯,我摘抄一下:「就電影而言,從女性視角出發解讀古典神話無疑是其主旨宣言的重要部分。而在影片之外,我們也可以在這段神話的諸多變奏與詮釋中,聽到歐律狄刻不同的聲音。」
以女性視角解讀俄耳浦斯救亡妻的故事,這種「主客體轉換」,是影片對女性關照的一種體現。同時影片中的女性人物在畫面中總是居中的,這種構圖參與電影敘事,也同樣表達了導演對女性主義的堅持、對女性地位的肯定以及對女性未來的積極肯定,再次表達影片為女性發聲、討論女性境遇的主旨思想。
而埃洛伊塞同瑪麗安分別的時候,她的那句「回過頭來吧」,似乎就是對這份愛的主動放棄。
瑪麗安和埃洛伊塞,她們是相愛的,但他們選擇分別的理由,不僅是同性愛情在當時社會的生存困境。瑪麗安說俄耳浦斯回頭是一種「詩人的選擇」,他選擇了對歐律狄刻的「回憶」。或許瑪麗安認為愛情不應受到現實的折磨,同性愛情不應受到社會輿論的打磨。作為藝術家,她選擇以藝術家瀟灑的方式,把美好的回憶存放起來,這其實是她的一種無能為力的自我安慰。
視聽語言
1.聲音(人聲、音樂、音響)
音響事實上在本片是放大的,尤其是室內,營造了一種空曠寂寥的感覺。本片中音響甚至在某種程度上取代了音樂渲染氣氛與抒情的效果,比如說無臉畫像胸部燃燒時,單純的火焰燃燒的聲音填滿了影片,鏡頭慢慢拉遠,音響在畫面背後的隱喻色彩帶來的心靈震撼的傳達甚至昇華上,絲毫不掉鏈子,毫不遜色於音樂的闡釋。
本片在音樂的使用上是極其節制的。總共有兩個曲子,一是維瓦爾第的《四季》,而是篝火晚會女性的歌聲。我認為,音樂出現的場景,就是本片最精彩、最吸引我的場景。篝火晚會的情節我看了兩遍,哭了兩次。在扭曲空氣後站立著的埃洛伊塞的畫面太美、太觸動人了,簡直是阿黛拉·哈內爾在本片中的演技高光時刻之一,落魄女人的內心痛苦與掙扎,不需要任何一句台詞,我們便能感受到她在隱忍什麼,她在為什麼而沉浮。以及隨後裙子著火的隱喻,她撲在地上的形態,多像一隻天鵝優雅的死亡。
2.長鏡頭
本片中喜歡的長鏡頭有兩個,一個是埃洛伊塞與瑪麗安並肩彈琴時,一個是埃洛伊塞、瑪麗安和蘇菲在桌前各自忙碌的場景。這兩個鏡頭中,後景都是熊熊燃燒的大火。
最近看了 一個賈樟柯的訪談,關於蒙太奇與長鏡頭,他說:「另外一點很重要的其實是這兩種鏡頭背後所呈現的作者的態度。在愛森斯坦天才般的電影語言背後,有著作為革命文藝的主觀性,它是宣稱性質的,是非常強烈地把導演的概念強加給觀眾,然後觀眾作為一個被動的接受者,會被力量所震撼,然後會激動,會奔走呼囂,就像電影傳單一樣……我被長鏡頭裡面的另外一個東西所感染,這個東西就是相對的民主性,相對的客觀性,相對來說對於觀眾的一種尊重。」
也就是說,長鏡頭相對於蒙太奇剪輯來說,沒有那麼主觀,而是一種客觀的態度,通過場面調度,在一種對空間的建築中,讓觀眾自發地去捕捉、去理解。
彈鋼琴的長鏡頭讓我聯想起費牧的《小城之春》中四人在房間中的長鏡頭,都完成了一次情愫的流動。或許埃洛伊塞第一次想吻瑪麗安,正是在她灼熱的眼神游離在瑪麗安面頰上的時候。
訪談中賈樟柯還說,我們常常忽略電影背後的時間性,「比如說法國的布列松導演,他怎麼處理有效的時間,怎麼處理無效的時間,怎麼利用無效的時間來講人的狀態……布列松的電影裡有很多的無效時間,當代電影裡像蔡明亮的電影也有很多無效時間,那麼它就更貼近於西方電影的傳統,就是對時間的一種敏感性」。
我認為三人桌後的長鏡頭便是一種無效時間。我喜歡這個場景,喜歡三人和諧的狀態,那是關於閒適的、安靜的、平和的生活自然的美好。
3.正反打鏡頭
影片中正反打鏡頭是很有意思的,它不去運用大多數影片都常用的過肩正反打,而都運用內反鏡頭。這不光形成了鮮明的演員演技上的對抗,對埃洛伊塞和瑪麗安而言是感情的博弈,對瑪麗安和埃洛伊塞的母親而言是新舊思想的衝突與內在的無法苟同。比如說瑪麗安與埃洛伊塞對話的場景中,鏡頭先是一個呈現兩個人物的全景,而後兩人的內反打鏡頭。在內反打鏡頭中,瑪麗安的畫面與埃洛伊塞母親的畫面幾乎是對稱的,構圖中都有一扇窗戶和一張桌子,埃洛伊塞母親的畫面中桌子是古樸的木方桌,而瑪麗安的是一張新式的圓桌,這種道具上沉重與輕鬆的對比中,也是新舊思想的衝突。
4.特寫
本片的特寫用的非常多,與表現人物細膩微妙的情感流露及變化這一訴求相契合。比較有意思的是,在描寫一個場景的時候,導演不按照大景別後跟小景別的場景塑造方式,而是先用人物特寫,後跟全景。在三人打撲克的場景中,導演甚至只用了特寫:三人分別的面部特寫及撲克的特寫。
5.道具
①鏡子
在埃洛伊塞找瑪麗安戒菸的場景中,導演用鏡子去豐富畫面內容,在一個固定鏡頭中讓觀眾知曉人物行動(瑪麗安離開,去換衣服,埃洛伊塞的進入)。
用鏡子遮掩埃洛伊塞的下體完成瑪麗安的自畫像,是一種「在你的肉體之中投射出我的靈魂」的親密情侶關係的呈現,看一個友鄰啟發,也是「 有意迴避男性觀眾的窺視權 」。
②肖像
囚禁的女性。埃洛伊塞母親肖像上的表情是愁苦的。
③火
火這一意象在影片中頻繁出現,一是象徵著男權社會對女性的傷害(燃燒的肖像、燃燒的裙擺),二是埃洛伊塞和瑪麗安愛情的熱烈炙熱。
火的轉場:先是瑪麗安用蠟燭點燃無臉畫像的場景。其胸部燃燒的畫面後,通過一個瑪麗安的面部特寫,火燃燒的音效的持續,將場景轉到了有燃燒著的壁爐的屋內。
④水
埃洛伊塞說她想要下海。
⑤桌面植物以及蘇菲的刺繡
桌面植物由旺盛變得枯萎的過程中,蘇菲一步一步地完成了她的刺繡。其實這個刺繡與畫也有異曲同工之妙,將美好裝幀保存,代表著永恆,或許也代表著埃洛伊塞和瑪麗安永恆的愛。
⑥白衣埃洛伊塞
在俄耳浦斯與歐律狄刻的故事中,俄耳浦斯與歐律狄刻永久的訣別之時,也就是歐律狄刻第二次死亡之時,穿著的就是白色裙子。葬裙即婚裙。瑪麗安兩次在房內先期看到白衣幻象,也許是對兩人愛情結果的昭示,對埃洛伊塞命運的昭示。另外,白衣幻象的出現,太有驚悚效果了,電影主創們也戲稱這是個驚悚片。
在瑪麗安臨行的時刻,那是埃洛伊塞第一次穿上白色的婚紗。二人告別時,瑪麗安回頭,緊接著是埃洛伊塞一襲白衣站在台階的全景畫面,這一畫面隨著瑪麗安關上大門而被陰影逐漸湮沒,也有一種淒涼的美感,勾起人們對埃洛伊塞命運的憐憫,進而去思考女性的生活困境,從而回扣前面講過的主題:對男權社會的批判。本片對「批判男權社會」這一主題的體現,大多是通過塑造埃洛伊塞本人的痛苦與掙扎而實現的(燃燒裙子的畫面、白色婚紗的畫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