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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燃燒女子的畫像》影評:無法凝望戀人的日子,比烈火更難熬

燃燒女子的畫像影評

今年的戛納電影節,奉獻了許多話題之作:《寄生蟲》、《痛苦與榮耀》和《好萊塢往事》,要麼收割榮譽,要麼收穫愛憐,要麼博得眼球。它們牢牢佔據著舞台的中心。

相形之下,同樣在戛納首映的同性電影《燃燒女子的畫像》,顯得有些不起眼。但即便如此,它依然是值得關注的年度佳作。戛納電影節和歐洲電影獎把最佳編劇獎頒給它,就是明確的肯定:這是一部文本厚實的作品。它探討了性別,探討了藝術,探討了目光的力量,也探討了愛情。

性別:四個女人,四種命運

《燃燒女子的畫像》的故事,因一次邀約而起:女畫師瑪麗安娜應寡居的伯爵夫人之邀,為其待嫁的女兒愛洛依絲畫像,作為嫁妝。但愛洛依絲在心裡對這樁包辦婚姻充滿不滿,雖然她不像這門婚事的上一位主角——她已經自殺的姐姐——一樣,願意以死抗命。於是在畫家瑪麗安娜與模特愛洛依絲之間,滋生出了複雜而微妙的關係,兩人共處的幾天,將會讓她們終生難忘。

《燃燒女子的畫像》,是一部屬於女性的電影:不論是在幕後還是在台前,影片的主創,都以女性為主。片中總共只出現了寥寥幾個男性角色,而他們要麼是搬運工人,要麼是對藝術做出點評的畫作觀賞者,僅僅起到串場功能。

然而,即便如此,在整部電影中,男性的陰影依然無處不在。18或19世紀的時代背景,為整個故事籠上了男權體制的註腳,而在這個巨大的缺席的父權形象的籠罩下,片中四位主角的生存方式,也在訴說著女人在那個特殊年代的四種命運。

已至中年的伯爵夫人,是幾位主人公里,對父權體制最順從的一個。對自己在體制中的處境,她也有過困惑與痛苦,卻漸漸被歲月磨去了稜角。女兒愛洛依絲的經歷,無疑也曾發生在她身上,但她的選擇,卻是對一切聽之任之。「我的畫像比我來得還早。當我第一次走進房間時,它已經掛在牆上了,像是等候了我多時。」這幅畫像,其實不就是一直在等待她的命運嗎?

與母親相比,愛洛依絲有著更強的反叛意識。但即便如此,她依然無力與體制做對抗,在接替姐姐成為婚事的主角之前,她一直居住在修道院,而這只不過是投靠了處在世俗社會之外的另一個父權形象。直到遇見瑪麗安娜,她才領教了一種全新的生活方式:原來在孤獨與自我放逐之中,是可以找到自由的。

畫家瑪麗安娜,是幾位主人公里最自由的一個。她是個游離於社會體制外的自由職業者,沒有結婚生子的壓力,也不需要依靠男人來維生。但她依然要應對來自社會的種種區分對待:父權體制並不想讓女人成為一流畫家,所以她在工作與就學時處處受限,只能在體制的夾縫處求生。

侍奉上述三人的女僕蘇菲,則是社會底層女性的代表。她對社會的運作方式沒有太多概念,對自己在其中身處的位置也不太自覺。然而,雖然同樣無法對抗父權,但她卻在愛洛依絲與瑪麗安娜的幫助下偷偷做了流產,並且在與兩人的共處中,漸漸萌生著性別意識。伯爵夫人離家的幾天,為愛洛依絲、瑪麗安娜與蘇菲提供了在那個年代罕見的契機:她們短暫地擺脫了父權的控制,建立起了一個稍縱即逝,卻充滿力量的女性烏托邦。

愛情:不是概念,也不是佔有

瑪麗安娜在社會體制的範疇下,是四個女人中最自由的。然而在來到愛情的地盤上時,她卻並不知道自由為何物。更了解愛情真諦的,反而是愛洛依絲。

兩人的感情,在一次次獨自共處中急劇升溫。瑪麗安娜用貪婪的目光注視著愛洛依絲,試圖用精確的筆觸占有她,也試圖將自己的幻想訴諸於愛洛依絲之上。她一開始愛上愛洛依絲,或許是因為愛洛依絲滿足了她對愛情的所有幻想,但愛洛依絲之所以愛上瑪麗安娜,卻只是因為瑪麗安娜是瑪麗安娜。

兩人對這段愛情的不同理解:在她們首次親吻後重逢時,表露無遺。瑪麗安娜問愛洛依絲:「你會夢到我嗎?」愛洛依絲卻只是回答:「我會想到你。」在瑪麗安娜對愛情的理解中,總是夾帶著與美學、幻想和形而上元素相關的概念,然而在愛洛依絲對愛情的理解中,愛情僅僅是愛情本身,不摻雜任何雜質。

這也讓她們兩人對俄耳甫斯和歐律狄刻的神話故事,有著不同的解讀。蘇菲在聽她們講述了這個故事後,完全無法理解俄耳甫斯為什麼明知在離開地獄前,不能回望自己死而復生的愛人歐律狄刻,卻還要這麼做。

瑪麗安娜認為,俄耳甫斯是藝術家,對他來說,一瞬間的浪漫回憶,比愛人的實體更重要。但愛洛依絲卻認為,是歐律狄刻叫俄耳甫斯回頭的。因為對歐律狄刻和愛洛依絲本人來說,無法凝望戀人的每個日子,都比地獄烈火還要難熬。

藝術:將愛情封存的永恆信物

在愛情的領域,瑪麗安娜與愛洛依絲相比,只是初學者。愛洛依絲無師自通,知道自己愛什麼、需要什麼,瑪麗安娜卻只是自以為知道自己需要什麼,事實上,她自以為自己知道的事情,太多了。愛情不需要知識框架和美學體系,只需要聽從自己的內心。在這個意義上,瑪麗安娜的學習過程,恰恰是為自己去除雜質,尋回本真的過程。

遺憾的是,她們的刻骨戀情注定無法持久。當伯爵夫人歸家時,一切便宣告結束。在戀情結束之後,瑪麗安娜還能依靠自己的繪畫技巧,讓記憶一次次地躍然紙上。但不會作畫的愛洛依絲,除去記憶之外又能擁有什麼呢?唯有虛幻和空無。命運在這裡給她開了個無情的玩笑。

還好,這世上有藝術留存,能夠將逝去日子的光線、觸感和味道,喚回我們面前。所以瑪麗安娜會把「燃燒女子的畫像」一直留在身邊;所以愛洛依絲會專程去聽維瓦爾第的《四季》,並在音符的環繞下淚流滿面。藝術就像琥珀一樣,永遠封存著我們最珍貴的記憶;我們根本無法想象沒有了它的世界會是怎樣。

從這個意義上,《燃燒女子的畫像》也是一曲獻給藝術本身的讚歌。

2019.12.24/原載《虹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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